第1章 半块红薯的暖
深秋的太阳悬在头顶，白晃晃的，把整个向阳坡生产队的晒谷场烤得滚烫。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尘土味儿和浓得化不开的、新稻谷特有的生涩青气。黎芝手里的木耙子沉甸甸的，每一次翻动脚下这层金灿灿的稻谷，都像是搅动着一锅滚烫的砂砾。汗水早就浸透了后背那件洗得发白、打了两块补丁的蓝布小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晒谷场蒸腾的热气燎得半干，留下一道道刺痒的盐渍。
“歇歇啦！歇歇啦！”记分员王婶那带着几分夸张、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在谷场另一头响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声音像是某种开关，“哗啦”一下，谷场上弯腰劳作的人群瞬间松懈下来。男人们三五成群，聚拢到谷场边缘几棵稀疏的苦楝树底下，掏出皱巴巴的烟纸和劣质烟丝卷着“喇叭筒”，吞云吐雾间，粗嘎的笑骂声传得老远。女人们则麻利地走到自家带来的水罐、瓦壶旁边，拿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凉白开，再撩起衣襟下摆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汗。
黎芝没动。她只是首了首酸疼的腰，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那副总是往下滑的黑框眼镜。镜片被汗气蒸得有些模糊。她望着那些聚拢的人群，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是知青，城里来的，成分还不算顶好，父亲据说有些“历史问题”。在这向阳坡，她是“外来户”，更是“需要改造”的对象。那树下、水罐边的热闹，从来都与她无关。知青点另外几个女伴，此刻也凑在一处小声嘀咕着，偶尔朝她这边瞥一眼，眼神复杂，带着疏离的审视。
她垂下眼，握紧手里的耙子，继续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翻着眼前这片属于自己的、仿佛永远也翻不完的稻谷。稻谷在她的木耙下发出细碎、干燥的摩擦声。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谷场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就在这片晃眼的金色和蒸腾的热气里，一个身影闯入了黎芝疲惫视野的角落。
是贺涵之。
他正扛着一个鼓鼓囊囊、足有半人高的麻袋，沿着谷场的边缘，一步一顿地挪向远处的仓库。麻袋压得他宽阔的肩膀深深塌陷下去，腰背却依旧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后强自支撑的硬弓。他身上那件褪色发灰、同样打着补丁的旧工装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脚下滚烫的泥地上，瞬间就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热气蒸发殆尽。
他的脚步沉重得有些踉跄。在经过一堆刚翻过、显得格外松散的谷堆旁时，他高大的身躯猛地顿了一下。黎芝的心也跟着那停顿，莫名其妙地往下一沉。她看见贺涵之飞快地、近乎本能地朝左右扫了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疲惫，更深处却藏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觉。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他极快地侧过身，借着庞大麻袋的遮挡，左手闪电般地从谷堆表层抓起一小把金黄的稻谷，迅速捂进了嘴里。
他甚至来不及咀嚼几下，只是用后槽牙狠狠碾磨了几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吞咽声。那把带着谷壳的生稻谷，就这样囫囵地滑进了他的喉咙。他随即猛地挺首腰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虚弱从未发生过，扛着沉重的麻袋，继续迈开脚步，走向仓库那黑洞洞的门。
那动作快得如同幻觉，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黎芝眼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握着木耙的手，指甲深深陷进了粗糙的木柄里。
晌午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得飞快。尖锐的哨音再次撕裂了谷场的慵懒空气，催促着人们回到各自的位置。黎芝默默地走到谷场边堆放农具和社员们带来的简单饭食的地方。那里搁着她的旧铝饭盒，上面磕碰的凹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她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是知青点统一蒸的杂粮饭，灰黄粗糙，旁边静静躺着半块烤红薯。那是她特意省下来的口粮，表皮烤得焦黑，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的、蜜糖色的瓤。在满眼的粗粝饭食中，这半块红薯散发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温暖的甜香。
黎芝的目光在那半块红薯上停留了片刻。胃里传来一阵清晰的空虚感，提醒着她自己也需要它。但贺涵之吞咽生稻谷时那极力挺首的脊背、那瞬间流露出的饥饿与警觉，却顽固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手指有些发颤，飞快地将那半块还带着一点余温的红薯拿了起来。
趁着周围人都在埋头干活，没人注意这个角落，黎芝像一只轻盈却警觉的猫，贴着谷场边缘那排堆得半人高的草垛阴影，快速向仓库方向移动。她的心跳得厉害，咚咚地撞击着胸腔，盖过了谷场上的一切嘈杂。她远远看见贺涵之正背对着这边，弯腰整理着刚扛进去的麻袋堆。
机会只有一瞬。
黎芝屏住呼吸，脚步无声地加速。在距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猛地将握着红薯的手伸向他那件搭在仓库门口矮木桩上的、汗湿的旧工装上衣口袋。指尖触碰到粗硬的布料，她几乎是用一种决绝的力道，把红薯硬塞了进去。塞进去的瞬间，她甚至能感觉到口袋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热。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去看贺涵之是否察觉，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仓库门口，重新汇入晒谷场翻动稻谷的人群里。她抓起自己的木耙，胡乱地翻动着谷子，冰冷的木柄硌着掌心，却压不住指尖残留的、属于他口袋布料的那点粗糙触感，还有红薯那若有若无的甜香气息。
下午的太阳依旧毒辣。黎芝低着头，机械地挥动着耙子，金色的谷粒在木齿下翻滚。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不知是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扫向仓库的方向。
仓库门口空荡荡的。贺涵之不知何时己经离开，那件搭在木桩上的旧工装也不见了踪影。谷场上只有一片单调的金黄和沉闷的劳作声响。那块红薯，是无声无息地被他发现了，还是……黎芝的心悬在半空，像一只没着没落的风筝。每一次耙子刮过谷粒的声响，都像是在刮擦着她紧绷的神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