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刺得肺腑生疼。她不再徒劳地试图吹燃那将熄的炭火,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依旧温热的瓦罐,站起身。灶房的门在身后吱呀作响,风雪灌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她抱紧瓦罐,用后背顶开门,艰难地挪回了知青点的泥坯房。
屋里的寒气似乎更重了。李红梅和王春燕还挤在火盆边,那点豆秸火几乎看不见光亮,只余一点微弱的暗红。赵小芬蜷在角落的木板床上,裹着薄被,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水……烧开了?”李红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头也没抬。
“嗯。”黎芝低低应了一声,走到赵小芬床边。她掀开一点被角,赵小芬蜡黄的脸露出来,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得起皮,眼睛紧闭着。黎芝倒了半搪瓷缸热水,小心地扶起她的头,“小芬,喝点热水。”
赵小芬迷迷糊糊地啜了几口,滚烫的水似乎让她舒服了些,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一点。黎芝把剩下的热水倒进一个破旧的盆里,端到火盆边:“加点热水,能暖和点。”
王春燕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往火盆里添水。微弱的火苗接触到热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股更大的白气,虽然依旧没什么热量,但总算让冰冷的空气里多了点的暖意。
黎芝默默退回到自己靠墙的木板床边,没有立刻躺下。她脱掉冰冷的棉鞋,那双脚早己冻得麻木。她坐在床沿,背对着昏黄的煤油灯和火盆边微弱的光亮,面朝着冰冷的泥墙,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棉袄内袋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她慢慢地解开手帕,里面漏出一本巴掌大小、用粗糙的牛皮纸自己装订成的本子。纸页很薄,边缘己经磨损卷曲。封面上空无一字。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连李红梅那双细长眼睛也未曾察觉的秘密——她的“字本”。
她拿起那支用芦苇杆削成、绑着一点点蘸水笔尖的简陋“笔”,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墨水瓶,里面是稀释得发灰的墨汁。她蘸了蘸墨汁,就着煤油灯从泥墙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光晕,翻开了本子。
纸页沙沙作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道。记录的,是晒谷场上翻飞的稻浪,是仓库门口那个沉默扛麻袋的身影,是半块红薯的余温,是七分钱的冰冷硌硬,是麦乳精那浓烈到令人晕眩的甜香气息……还有,刚才灶房里那簇被一双粗糙大手小心翼翼点燃的、跳跃的火焰,那块冰冷破碎的怀表残骸传递到掌心的刺痛与灼烫,以及那句低哑的、沉甸甸的——“火……不能灭”。
她写得很慢,却很用力。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将那些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惊悸、愧疚、疼痛,还有那一瞬间被他滚烫手掌攥紧时几乎停止心跳的震动,一丝一缕地刻录下来。掌心的那两处细微伤痕,在书写时带来清晰的异物感,仿佛那冰冷的金属和滚烫的掌心,依旧烙印在那里。
当写到“火……不能灭”这几个字时,她的笔尖顿住了。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灰色的点。她盯着那墨点,仿佛又看到了贺涵之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孤独,像一块投入无边黑暗的石头。他攥着那块残骸,去了哪里?王老拐会不会发现?还有额角那道伤痕……
一股冰冷的忧虑,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门外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粗暴,由远及近,而目标明确地朝着她们这间泥坯房而来!
“砰!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震得门框上的泥土簌簌落下,也震得屋里所有人瞬间僵住!煤油灯的火苗也剧烈地摇晃起来。
“开门!开门!查夜!” 一个粗嘎蛮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是民兵队长张麻子!
黎芝的心跳骤然停止!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啪”地一声合上了那个小小的牛皮纸本子!手忙脚乱地扯过破旧的手帕想要包裹。
“哐当!”
门板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撞开了!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狂涌而入,瞬间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煤油灯!屋里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
这时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顾忌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扫射、切割!刺眼的光束扫过黎芝瞬间变得惨白的脸,扫过她慌乱藏到身后的手,也扫过她床上那来不及完全掩盖的、露出一个深蓝色铁皮罐子一角的旧报纸包裹——那是贺涵之塞给她的麦乳精!
“都给我起来!站好!” 张麻子粗嘎的声音在黑暗里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几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黑影堵在门口,手电光在她们惊惶的脸上乱晃。
黎芝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牛皮纸本子,粗糙的纸页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刚结痂的伤痕里。而那麦乳精罐子暴露的一角,在手电筒惨白的光柱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都给我站到墙边去!手放墙上!"张麻子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铁皮,刮得人耳膜生疼。他矮壮的身影像对墙一样的堵在门口,腰间皮带上的铜扣在手电光下闪着森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