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突地拐过最后一个弯，知青点那排低矮的泥坯房和旁边仓库高大的土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夕阳熔金，给屋顶、草垛和田野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
车还没停稳，知青点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李红梅和王春燕像两只出笼的小鸟，尖叫着冲了出来。
“黎芝！回来啦！”
“省城啥样？快说说！”
黎芝被她们七手八脚地拽下车，行李都被挤歪了。王春燕迫不及待地去扒拉她的包：“带了啥好吃的没？省城的点心？”
黎芝笑着护住行李：“别急别急，有你们的份！”她拉开行李的带子，先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点心包，递给眼巴巴的王春燕和李红梅，“枣泥酥，尝尝！”
“哇！真香！”两人欢呼着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
黎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她们兴奋的头顶，投向了仓库门口。
贺涵之正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似乎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温暖的边。
他并没有像王支书那样急切地迎上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仓库的阴影与夕阳的交界处，目光沉静地落在黎芝身上，落在她怀里那个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行李上。
额角那道浅痕在暖光下几乎看不见了，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熟悉的专注。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看不太清。
黎芝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
她深吸一口气，将书包里那几小包用干净旧布仔细包好的、鼓鼓囊囊的葵花籽拿了出来，递给王春燕和李红梅：“给，省城的‘土特产’——生的葵花籽！”
“生的？”王春燕接过来，捏了捏，哗啦作响，一脸不解，“这……这怎么吃啊？”
“留着种呗！”李红梅倒是明白了，促狭地笑着，眼神瞟向仓库方向，“黎芝不是说，窗台上也能种吗？”
黎芝的脸又红了，没理会她们的打趣。
她低下头，手在书包最里层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纸包，外面似乎还裹着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巴掌大小、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方包。
纸包很硬，棱角分明，散发出一种黎芝无比熟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带着焦糖和奶香的甜香——是麦乳精！而且是那种省城商店里才有的、用印着红色字样的厚实牛皮纸单独包装的、一小包一小包的麦乳精！
黎芝看着手里这包崭新的、带着省城印记的麦乳精，再抬头看向仓库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有些怔忡的脸庞，也映着她手里那包小小的、崭新的甜香。
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确认？
黎芝的心像是被那目光和那包崭新的麦乳精同时烫了一下。
她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仓库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走了过去。
李红梅和王春燕捧着点心和葵花籽包，在后面看着，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温暖的笑意。
王支书和老马站在拖拉机旁，也停止了交谈。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黎芝走向贺涵之的脚步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走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仓库阴凉霉味、机油和新鲜泥土的气息。
夕阳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打在她脸上，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旅途的疲惫，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明亮和勇气。
贺涵之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手里那包崭新的、散发着浓烈甜香的麦乳精。他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黎芝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小小的、硬硬的牛皮纸包，递到了贺涵之面前。
“给。”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夕阳的暖风，“省城的……麦乳精。”
贺涵之的目光落在那包崭新的麦乳精上，停顿了几秒。
浓烈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然后，他抬起眼，重新看向黎芝。深潭般的眼底，那片沉静的冰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小小的纸包和女孩勇敢递出的动作，彻底地搅动、融化了。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在黎芝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在周围所有人安静的目光里，贺涵之缓缓抬起了自己一首垂在身侧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个沉甸甸的水壶，同样递到了黎芝面前。动作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交换般的郑重。
黎芝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旧水壶，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包崭新的麦乳精。一个是盛满清冽井水的容器，一个是浓缩了远方甜香的粉末。一个是沉默的、日常的陪伴，一个是崭新的、带着心意的馈赠。
夕阳的金辉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麦乳精的浓香，还有一丝无声的张力。
黎芝的心跳得飞快。她看着贺涵之沉静如水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也映着某种无声的期待。她猛地明白了过来。
她没有犹豫，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温热和泥土气息的军绿水壶。铝壶冰凉坚硬，入手很沉，里面显然装满了水。
同时，她将自己手里那包崭新的、带着省城印记的麦乳精，坚定地塞进了贺涵之那只递出水壶、此刻空出来的、布满老茧的大手里。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粗糙的掌心皮肤，如同被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黎芝迅速缩回手，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贺涵之的手掌稳稳地接住了那包小小的、硬硬的麦乳精。
浓烈的甜香包裹了他的指尖。他低头看着手里这包崭新的“甜”，又抬眼看向黎芝。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冰层彻底消融，带着温度的波澜，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缓缓荡开。
他紧抿的唇线，终于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被阳光融化的、坚硬冰面上裂开的温柔缝隙。
黎芝的心像是被那微小的弧度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随即被巨大的暖流淹没。
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井水的旧水壶，冰凉坚硬的铝壁贴着她的手臂，传递着他掌心的余温。
她怀里那个旧帆布书包里，葵花籽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充满生机的哗啦声。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晒谷场上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
李红梅和王春燕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互相捅了捅胳膊，脸上露出了然又温暖的微笑。
王支书和老马也识趣地转过身，假装研究着拖拉机的烟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