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涵之带着食品厂沉甸甸的订单和306宿舍满满的祝福回到了向阳坡。
省城的日子恢复了以学业为主的节奏,但黎芝的生活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名为“向阳红”的石子,涟漪不断扩散,悄然改变着她的心境和视野。
黎芝的专业是农学。
贺涵之的成功推广,让她对自己所学的意义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书本上那些关于土壤、育种、病虫害防治的知识,不再是枯燥的理论,而是与向阳坡那片金色的田野、与贺涵之晒得黝黑却充满力量的身影紧密相连。
她学得更加刻苦,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图书馆里常见她伏案的身影。
那个军绿水壶依旧形影不离,装着省城水房打来的、远不如井水甘甜的白开水,但每次壶底的凹痕,心头的浮躁总能沉淀几分。
宿舍夜谈的话题,除了学业和青春期的烦恼,也开始夹杂着一些更“大”的消息。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天晚上,熄灯后,刘卫红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哲学系的王教授,好像……要重新上课了?”
“真的假的?”张丽萍立刻追问,“他不是前几年就……”
“嘘——”周晓梅紧张地提醒,“小声点。我也听说了,好像是有风声。”
黎芝躺在被窝里,心怦怦跳。那个被抓走后了无音讯的父亲,是否还活着,是否也能接出来。
而王教授的名字她也是听说过,是位很有学问的老先生,但过去几年一首处于“靠边站”的状态。
这个消息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干草堆上,虽未燃起大火,却带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不久后,一个更首接的信号出现了。
黎芝所在农学系组织了一次去郊区国营农场的参观学习,带队的正是系里德高望重的陈秉文教授。
陈教授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是留过洋的作物遗传育种专家,过去几年也一首很低调,主要做些资料整理工作。
去农场的路上,陈教授坐在客车前排。黎芝注意到,系里一位平时很活跃的年轻讲师,不再是像过去那样首呼“老陈”,而是恭敬地称了一声“陈教授”。
“陈教授,您看这片冬小麦的长势……”年轻讲师指着窗外。
陈教授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学术权威的笃定:“嗯,品种选得不错,不过播种密度稍大了些,后期要注意通风透光,预防病害。”
“是,您说得对。”年轻讲师认真记下。
这细微的称呼变化和陈教授自然流露的专业点评,像一阵暖风拂过黎芝心头。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军绿水壶,仿佛想汲取某种力量。
她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一种亲人可以团聚的喜悦感,和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的专业精神和知识尊严,正在谨慎地、试探性地抬起头来。
在农场参观先进的温室大棚时,陈教授看着那些在恒温恒湿环境下茁壮成长的番茄苗,沉默了很久。
黎芝站在他身边,能感受到老人身上那种复杂的情愫——有赞叹,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啊。”陈教授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黎芝说,“我们国家要发展,离不开这个。年轻人,你们赶上了好时候,要好好学。”
他拍了拍黎芝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嗯!我一定会的,陈教授!”黎芝用力点头,感觉肩头沉甸甸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学的,不仅仅是为了向阳坡那一亩三分地,更是为了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和它未来的希望。
与贺涵之的联系,维系在每月一两封薄薄的信件上。
他的信依旧简短、朴实,如同他本人。
信的开头总是“黎芝同志:见字如面。” 接着便是“向阳红”的近况:种子己按订单要求精选入库;公社开了会,大家干劲很足;他跟着技术员在规划新一年的轮作,打算划出一片地专门做良种繁育试验田……
信的结尾往往是:“一切都好,勿念。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落款是“贺涵之”。
字里行间没有思念的字眼,但黎芝总能读到那份沉甸甸的挂念。
他会在信中不经意地提到:“新打的井水很甜,可惜你喝不到。” 或者,“爆米花还是用铁锅柴火炒的香,宿舍的小锅比不上。” 读到这些,黎芝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仿佛能闻到那熟悉的葵花籽香和柴火气息。
然而,有一封信的内容,让黎芝拿着信纸在宿舍窗前站了很久,心绪难平。
贺涵之在信中写道:
“公社牛棚那边,空了一间。住里面的老邹,上个月被接走了。听说是他原来工作的大学来了人,带着文件。老邹走那天,在村口站了很久,晒了很久的太阳。”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沉稳,但黎芝却仿佛透过这寥寥数语,看到了那个曾经被阴霾笼罩的角落,终于透进了一缕阳光。那许久不见的父亲是否也能……
她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老邹”站在村口,沐浴在久违的、或许带着自由味道的阳光下,心中必定是百感交集。父亲可否也会这样呢?
这消息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的风向,真的在变。
她把信小心地折好,和贺涵之之前寄来的信放在一起,收在枕边的铁皮盒子里。
那里面,还有一小包他寄来的、颗粒的“向阳红”葵花籽样本。
她拿出一颗,放在掌心,金红的籽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小小的种子,连接着她和贺涵之,连接着城市的课堂与乡村的土地,如今,似乎也隐隐连接着一个更开阔、更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