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什么的感觉，转身走向拖拉机。
李红梅和王春燕追到车斗边，把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她手里。
“加油啊黎芝！”
“别紧张！你肯定行！”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喷出一股黑烟，车身剧烈地颠簸着驶离知青点。
黎芝坐在颠簸的车斗里，紧紧抓着车斗边缘，回头望去。
李红梅和王春燕的身影越来越小，知青点那扇贴着鲜红春联的破门，在晨曦中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标记。
仓库的土墙沉默地矗立在远处。
她收回目光，攥紧了手里温热的鸡蛋。路两旁的玉米苗在晨风里摇摆，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
考试设在县中学的教室里。白灰墙，红漆剥落的课桌，严肃的监考老师。黎芝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试卷。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绿荫，蝉鸣聒噪。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那些在无数个油灯下、借着麦乳精提神啃下的知识点，那些在田埂边、在仓库后小坡旁默诵过的段落，此刻如同被阳光唤醒的溪流，清晰地、顺畅地流淌过笔尖，落在洁白的试卷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仓库后面那轻柔的剪枝声。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
邮递员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绿色自行车，在晌午最热的时候冲进了向阳坡生产队。
他顾不上擦汗，挥舞着一个盖着省城邮戳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扯着嗓子喊：“黎芝！黎芝同志！省城的信！录取通知书！”
整个向阳坡瞬间沸腾了！
黎芝是在仓库后面那片小坡旁被找到的。
她正蹲在畦垄边，看着那些心形叶片间，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那竟然是一朵硕大的、金灿灿的向日葵！
碗口大的花盘沉甸甸地低垂着，尚未完全展开，但边缘一圈金黄色的舌状花瓣己经倔强地舒展开来，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像一轮初升的小太阳，瞬间点亮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她听到喊声，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向跑过来的王春燕和李红梅。
“黎芝！中了！你中了！省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王春燕激动得语无伦次，把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塞进她怀里。
黎芝颤抖着手，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印刷精美的、盖着鲜红大学印章的录取通知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名字和专业。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抬起头，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滑过她因为激动而滚烫的脸颊。
她考上了！她真的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贺涵之走了出来。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灰色工装，袖口挽着，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旧麻袋。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激动得又哭又笑的王春燕和李红梅，平静地落在了黎芝身上，落在了她手里那张崭新的、承载着无限可能的通知书上，也落在了她身旁那朵刚刚绽放的、金灿灿的向日葵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清晰地映着那朵向日葵的金光，也映着黎芝泪光闪烁的脸庞。
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光——是了然，是欣慰，或许还有一丝……被阳光融化开来的、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欢呼祝贺。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稳的山。
然后，在黎芝被巨大的喜悦和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贺涵之迈开脚步，朝她走了过来。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他走到黎芝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眼的阳光。他身上带着仓库里特有的阴凉气息和淡淡的机油味。他没有看那张通知书，目光先是落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他垂下眼，看向她脚边那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
他弯下腰，动作轻柔而利落。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极其小心地避开花盘和花瓣，捏住了向日葵粗壮的茎秆下方。
“咔嚓！”
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朵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向日葵，被他齐根剪断。
他首起身，将那朵还带着青翠茎叶、沾着新鲜泥土气息、花瓣上滚动着露珠般水汽的向日葵，递到了黎芝面前。
“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木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温度。
黎芝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朵近在咫尺的、鲜活的向日葵。
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花盘中心细密的管状花排列成完美的螺旋，像一个小小的、燃烧的太阳。它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阳光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她颤抖着手，接过了这朵沉甸甸的金色希望。花盘很大，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花瓣柔软而坚韧，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带着阳光的温度和生命的质感。
贺涵之没再说什么。他提起脚边那个沉甸甸的旧麻袋，动作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塞进了黎芝另一只手里。
麻袋入手很沉，里面是坚硬、、带着棱角的颗粒物，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如同溪水流淌般的悦耳声响。
“种子。”他言简意赅地补充了一句，深潭般的眼睛看着黎芝，里面翻涌着那片金色的光芒，“晒干了，生的。”
向日葵的种子？生的？
黎芝抱着那朵巨大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个沉甸甸、哗啦作响的麻袋。
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和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暖流，终于彻底冲垮了所有防线。
她抱着向日葵和种子，在正午炽烈耀眼的阳光下，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贺涵之沉静如水的目光里，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怀里的向日葵花瓣被泪水打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麻袋里的葵花籽相互碰撞，哗啦哗啦，像一首欢快而充满希望的歌谣，唱响在这个阳光灿烂、生机勃勃的夏日正午。
风吹过玉米地，掀起一片绿色的波浪。仓库后面那片小小的绿洲里，更多的向日葵花苞在阳光下，正蓄势待发，准备绽放出属于自己的、金灿灿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