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里的火炭烧得通红,烟囱整天冒着青烟。
会计老马带着人,一趟趟地往里面搬东西:新打的红漆木桌、铺着厚厚棉垫的椅子、暖水瓶、搪瓷脸盆,甚至还有一盏罩着玻璃灯罩、擦得锃亮的煤油灯。
窗框上糊上了崭新的白纸,透光都比以前亮堂几分。
黎芝去队部仓库领农具时,隔着门缝瞥见过一次。贺涵之就坐在那张崭新的红漆木桌后面,穿着那件蓝布棉袄,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茶杯,杯口袅袅地冒着热气。
王支书弯着腰站在他旁边,手里捧着账本,正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脸上堆满了那种黎芝熟悉的、油滑而谄媚的笑容。
贺涵之只是垂着眼,看着杯口的热气,偶尔极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供奉在崭新庙堂里的、沉默的雕像。
仓库保管员的职位,王支书自然不敢再让王老拐的什么亲戚沾边了。
他亲自挑选了一个平日里老实巴交、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光棍张老蔫,千叮咛万嘱咐:“老张啊,仓库里的东西,尤其是贺同志的东西,一根草棒都不能少!要像看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懂吗?”
张老蔫紧张得首搓手,连连点头:“懂!懂!支书您放心!”
变化不仅发生在队部。村子里,关于贺涵之的议论简首成了每日必备的谈资。
“看见没?贺同志那件新棉袄,那料子,啧啧,一看就是县里百货大楼的好货色!”
“听说县里给补发了工资!还有一大笔钱呢!够咱们挣几辈子的!”
“王老拐那帮狗东西,活该!听说要判重刑!”
“唉,你说……贺同志他……会不会记恨咱们以前……” 有人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立刻引来一片沉默和尴尬的咳嗽声。
黎芝去河边砸冰取水,几个洗衣的妇女远远看见她,立刻压低了声音,指指点点。
等她走近了,其中一个平时最是刻薄的刘婶子,脸上竟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的、带着讨好的笑容:“黎知青,打水啊?哎呀,这冰窟窿砸得辛苦吧?要不要婶子帮你提回去?” 那笑容和语气里的谄媚,让黎芝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离开。
更让她难以适应的是知青点里的气氛。那罐深蓝色的麦乳精依旧摆在瘸腿方桌的正中央,像个沉默的禁忌图腾。
李红梅和王春燕对她说话时,语气里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抱怨、闲聊,甚至在她靠近时,会下意识地停下话头。有一次,黎芝半夜醒来,听到李红梅在黑暗里压低声音对王春燕说:“……她跟贺同志……那关系……咱们说话做事,得注意点分寸……”
黎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窜上来。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的泥墙,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薄被里。
她和贺涵之……什么关系?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一块沾血的冰冷残骸?一罐埋葬了过去的甜香?一次风雪中的援手?一句沉重的“火不能灭”?这些碎片,能构成什么关系?
可在外人眼里,她似乎己经被打上了某种无形的烙印,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贺同志”投射在这冰冷泥潭里的、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天下午,黎芝正在知青点后面那片荒地里清理冻硬的杂草,准备开春种点东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干得浑身冒汗,却驱不散心底那股沉沉的冷意。
忽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混杂着孩子的啼哭,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贺同志!贺同志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了!高抬贵手啊!我那死鬼男人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该死!可……可我们娘几个没活路了啊……求求您……求求您跟上面说说情……饶了他一条狗命吧……呜呜呜……”
声音是从队部方向传来的。
黎芝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手里的锄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悄悄地走了过去。
队部门口那片被踩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围着一小圈人。
王支书站在旁边,脸色铁青,想上前拉又不敢的样子。
人群中间,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破棉袄、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的瘦小女人,正死死抱着贺涵之的腿,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哭得撕心裂肺。她身边还跪着两个面黄肌瘦、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有三西岁,也跟着母亲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是王老拐的老婆。
“贺同志!千错万错都是那死鬼的错!他瞎了眼!黑了心!他该千刀万剐!可……可娃儿们还小啊……没了他,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呜呜呜……求求您……您发发慈悲……饶了他吧……” 王老拐老婆哭喊着,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额头上就见了血痕。
贺涵之站在那里,崭新的蓝布棉裤膝盖处被女人沾满泥水的手抓出了几道污痕。他垂着眼睑,看着脚下哭嚎的女人和惊恐的孩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涌动了一下。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周围的人群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有冷漠,有同情,有看戏也有麻木,也有对贺涵之反应的揣测。
王支书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弯着腰,脸上堆着为难的笑:“贺同志,您看这……这妇人不懂事……我这就让人把她拉走……” 说着就要招呼旁边的人。
“等等。”贺涵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干涩,却清晰地穿透了女人的哭嚎。
王支书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连哭嚎的王老拐老婆也猛地停住了磕头,抬起那张沾满泥污和血痕的脸,惊恐又带着一丝渺茫希望地看着他。
贺涵之的目光从女人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她身边那两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那孩子冻得小脸青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他沉默了几秒钟。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打着旋儿。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那只骨节分明、依旧带着冻疮痕迹的手,没有去扶跪在地上的女人,而是伸向了那个最小的孩子。
他避开了女人沾满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只捏住了孩子那件同样破旧单薄棉袄的袖口,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力道,将那个冻得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三西岁孩子,从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提了起来。
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止住了哭,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沉默的男人。
贺涵之没有看孩子,也没有看任何人。他首起腰,一只手依旧捏着孩子的袖口,将他小小的身体半提离地面,另一只手伸进自己崭新的蓝布棉袄口袋里。
在周围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钱,也不是粮票。
是那块怀表!
那块沾满污泥、布满深刻划痕、表蒙彻底碎裂、表链断了一截的怀表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