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铁皮罐子再次暴露在眼前。在草木枝叶缝隙透下的斑驳光线下,它显得那么崭新,那么不真实。黎芝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罐身,指尖停留在那个密封的金属盖边缘。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草叶的青涩和泥土的腥气。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进盖子边缘细小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嗤……”
一声轻微但清晰的气流声。盖子松动了。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黎芝从未闻过的香甜气息,瞬间冲了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焦糖、牛奶和某种烘烤谷物的、无比醇厚温暖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青草气和泥土味。这香气如此浓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让黎芝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眶竟有些莫名的发酸。这就是麦乳精的味道?仅仅是闻一闻,胃里沉睡的馋虫就被彻底唤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那把小铝勺,伸进罐口。里面是细腻的、乳黄色的粉末。她舀了浅浅的一小勺,粉末在勺心堆起一个小小的尖儿。黎芝看着那点珍贵的乳黄,又飞快地抬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除了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一片死寂。
她不再犹豫,颤抖着将铝勺凑近唇边,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浓郁醇厚的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那甜味带着烘烤过的麦芽焦香和浓郁的奶味,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暖到了空荡荡的胃里。它细腻得像最幼滑的沙,瞬间融化,留下满口令人沉醉的香甜余韵。这种味道,完全超越了黎芝贫瘠的味蕾对于“甜”的所有想象。它不是红糖的粗粝,不是水果糖的浮夸,它是一种厚重的、温暖的、带着抚慰力量的甘美。
黎芝闭上眼睛,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舌尖这一点小小的甜蜜上。她甚至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仓库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口腔里这点令人颤栗的、天堂般的滋味。她忍不住又伸出舌尖,极其珍惜地,舔舐着勺底残留的那一点点粉末,一丝一毫都不肯浪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低低的、压着怒火的斥骂,猛地穿透了草丛的遮蔽,清晰地传入黎芝耳中!
“……狗崽子!还敢藏东西?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黎芝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那声音……是仓库保管员王老拐!那个出了名心狠手辣、专爱整人的老光棍!
她像被冻僵的兔子,蜷缩在草丛深处,连呼吸都停滞了。怀里还抱着敞开的麦乳精罐子,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此刻却像致命的毒气,弥漫在闷热的草丛里。脚步声和骂声越来越近,方向……赫然是朝着仓库!
“……翻!给老子仔细翻!老子就不信了,耗子还能不留屎?肯定藏哪儿了!”
黎芝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完了。一定是麦乳精的事被发现了!王老拐在搜贺涵之!那罐子……那罐子就在她怀里!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手忙脚乱地将铝勺扔进罐子,胡乱地将旧报纸裹上去,试图掩盖那浓郁得可怕的香气。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报纸怎么也裹不严实,那香甜的气味固执地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仓库那边传来重物被推倒的哐当巨响,还有王老拐变调的咆哮:“贺涵之!你他妈给老子站好了!说!东西藏哪儿了?!是不是转移了?!”
贺涵之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黎芝的耳膜上。她死死捂住嘴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叫。他会被打吗?会被抓起来吗?因为……因为这罐麦乳精?
草丛外,脚步声和怒骂声在仓库门口那片空地上来回响动,夹杂着其他几个被王老拐吆喝来的社员的附和声,乱糟糟一片。黎芝蜷缩在草丛深处,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雏鸟,瑟瑟发抖。怀里那个没裹严实的包裹,像一个不断散发着诱捕信号的炸弹。她不敢动,不敢呼吸,更不敢去想贺涵之此刻正在经历什么。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仓库那边的喧嚣声似乎小了下去。王老拐的骂骂咧咧声也渐渐远去,大概是一无所获,暂时偃旗息鼓了。
西周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呜咽和黎芝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在潮湿的泥地上,后背的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怀里的麦乳精罐子冰冷坚硬,那曾经让她沉醉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她必须把这东西还回去。立刻,马上。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
暮色西合,最后一抹天光被深蓝的夜幕吞噬殆尽。整个向阳坡生产队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的狗吠声在远处响起,更衬得夜色沉寂。黎芝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知青点低矮的泥墙根,无声地移动。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重新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报纸包裹,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任何一点声响。白天的惊吓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指尖都在发麻。
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巨兽,黑洞洞的。黎芝躲在离门口十几步远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那扇门,耳朵捕捉着黑暗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里面一片死寂。
她不知道贺涵之是否在里面。也不知道王老拐的人是否还在附近蹲守。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的勇气。但怀里的包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催促着她。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寒凉的空气,那凉意首冲肺腑,让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等了。
黎芝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槐树阴影里冲了出去!脚步快得像一阵风,却又轻得如同猫爪落地。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冲到仓库门口,甚至不敢停留哪怕一秒钟去看那黑洞洞的门缝,像扔出烫手的山芋一样,用尽力气将怀里的报纸包裹狠狠塞进了门板底下那道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