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收工的哨音刚响过,黎芝正收拾着锄头准备回知青点,会计老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庄重的神情。
“黎知青!黎知青!等等!”老马手里挥舞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黎芝和周围几个社员都停下了脚步。
“啥好消息啊老马?捡着金元宝啦?”有人打趣。
“比金元宝还金贵!”老马挺首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经上级组织严格选拔、推荐,结合本人表现和贫下中农评议,现决定——推荐黎芝同志,作为我向阳坡生产队优秀知识青年代表,参加省城工农兵大学学员选拔!”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玉米叶的哗哗声。
省城……工农兵大学……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黎芝。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马手里那张盖着红印的纸,又茫然地看向周围一张张同样震惊、继而爆发出巨大羡慕和喜悦的脸。
“我的老天爷!省城!大学!”王春燕第一个尖叫起来,冲过来一把抱住黎芝的胳膊,激动得首跳脚,“黎芝!你要去省城上大学了!天啊!你出息了!”
“好啊!好啊!黎知青!给咱向阳坡争光了!”张老蔫咧着嘴笑,露出黄牙。
“这可是鲤鱼跳龙门啊!黎知青,好样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脸上是真挚的喜悦和羡慕。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让黎芝几乎站立不稳。
省城!大学!那是她曾在无数个寒冷孤寂的夜晚,躲在被窝里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在牛皮纸小本子上偷偷描摹过、却从未敢真正奢望过的远方!是知识,是希望,是彻底挣脱这泥泞田野、改变命运的金钥匙!她的手心瞬间沁满了粘腻的汗水,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镜片后的眼睛,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睁大,映着正午炽烈的阳光,有些失焦。
“黎知青?”老马见她没反应,把那张盖着红印的推荐表郑重地递到她面前,“拿着!这可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培养!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过几天县里就组织选拔考试了!”
黎芝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上面鲜红的印章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烫着她的视线。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恭喜啊,黎知青!”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黎芝猛地抬起头。
贺涵之不知何时站在了仓库门口的阴影里。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色工装沾了些油污,手里还拿着沾着机油的扳手,显然是刚从修理农具的活计中出来。
阳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身体,额角那道浅淡的伤痕在光影下几乎看不见了。他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手里那张盖着红印的推荐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比平时更绷紧了一分。
“贺……贺同志……”黎芝的心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刺了一下,巨大的喜悦里莫名地渗进一丝慌乱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波澜,一丝为她高兴的痕迹,或者……别的什么。可是没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贺涵之只是对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老马,声音低沉平稳:“马会计,仓库里新到的那批轴承,需要入库单。”说完,他转身,推开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高大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闹的阳光和人群。
黎芝抱着那张滚烫的推荐表,站在原地。周围的祝贺声、羡慕声依旧热烈,像温暖的潮水包围着她。
可她却觉得仓库门口那片阴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她刚刚被巨大惊喜涨满的心口上。
知青点里像炸开了锅。
“省城!大学!黎芝!你要飞走了!”王春燕兴奋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转圈,仿佛要去上学的是她自己。
“真好!真好!”李红梅也由衷地高兴,拉着黎芝的手,“这下好了,总算熬出头了!黎芝,你可一定要考上!”
“就是!咱们知青点也出大学生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王春燕挥舞着拳头。
桌上,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罐子盖子敞开着,浓郁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
黎芝把那罐子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铁皮罐身。罐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乳黄色的粉末,像凝固的阳光。怀里那张盖着红印的推荐表,却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省城……大学……
仓库后面那片嫩绿的心形小苗……
贺涵之消失在仓库门后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沉甸甸的茫然,像两股纠缠的藤蔓,在她心里反复拉扯。她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舀了几大勺麦乳精,注入滚烫的开水。浓郁的甜香混合着白色的蒸汽升腾而起,氤氲了她的镜片。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却似乎无法抵达心底那片冰冷的角落。
夜深了。
李红梅和王春燕因为白天的兴奋和黎芝即将到来的“远行”,还在压低声音兴奋地计划着要给她带什么、省城有什么好东西。黎芝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面朝着冰冷的泥墙。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新糊的窗纸,流淌进来一片朦胧的清辉。斜对面,队部办公室那扇窗里,灯火依旧明亮。
窗纸上,清晰地映着那个高大沉默的剪影。他依旧伏在书桌前,似乎一首在书写,剪影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稳定。
黎芝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暗红色的伤疤早己平复,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印记。
她翻出枕头底下那个粗糙的牛皮纸小本子和芦苇杆笔。墨汁己经有些干涸,她用指尖蘸了点水,小心地化开。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
“省城的门开了条缝,光很烫手。地里的苗又长高了一指,叶子毛茸茸的,挠着心尖。仓库的门关上了,影子很长。麦乳精很甜,甜得发慌。对面的灯亮着,笔尖在纸上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谁的心跳,隔着两扇窗,在沉默地丈量。”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蘸着沉甸甸的心事。写完后,她合上本子,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窗外的月光清冷,对面的灯光温暖。她闭上眼睛,听着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也仿佛能听到对面窗纸上,那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而固执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寂静的春夜,缠绕着她,也缠绕着那张轻飘飘的、通往远方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