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红肿的脸颊上,半边脸还清晰地印着张麻子的巴掌印,棉袄被撕扯得歪斜,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衣。
她低着头,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破碎的枯叶。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雪的破棉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点。
贺涵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那只没被首长握住的手,食指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清晰,笔首地指向了那个在风雪墙角瑟瑟发抖的身影。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
“她。”
只一个字。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首长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向,瞬间落在了黎芝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了然。
他立刻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快!扶这位女同志过来!检查伤势!”
立刻有随行人员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黎芝。
黎芝被动地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她被迫抬起头,视线茫然地掠过那位威严的首长,掠过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散发着恶臭的张麻子,最后,终于落在了贺涵之的脸上。
西目相对。
风雪依旧在两人之间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雪沫,迷蒙了视线。
贺涵之的脸在刺目的车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穿透风雪和时光的灯塔,清晰地映照着她此刻的狼狈、惊惶与难以置信的震动。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读懂的东西——有沉痛的歉意,有沉重的感激,还有一种……在经历漫长极夜后,终于看到一丝微光、却依旧不敢确信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黎芝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像被冰冷的雪块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迟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噬。
眼前贺涵之沉默的身影,首长关切的话语,张麻子瘫倒的丑态……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似乎感觉到一只冰冷而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颤抖的力道,轻轻扶住了她向下坠落的胳膊。
一片冰冷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了她紧闭的眼睫上,瞬间融化,像一滴迟来的泪。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劣质煤炭燃烧后淡淡的硫磺味,钻进黎芝的鼻腔。
她眼皮沉重得像压着磨盘,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
耳边是单调的、有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屋檐融化的雪水,又像是某种冰冷的仪器在计数。
意识如同沉在深水里的碎片,缓慢地向上浮升。
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张麻子扭曲的脸,雪亮的手电光柱,额角渗血的贺涵之,那块冰冷躺在地上的破碎怀表……还有首长那声沉痛的“贺涵之同志”……以及最后,风雪中那只扶住她胳膊的、冰冷粗糙的手……
“醒了!她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刻意压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是王春燕。
黎芝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的、糊着旧报纸的屋顶,一根电线吊着个昏黄灯泡。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床单。
这是向阳坡生产队卫生所那间唯一的、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观察室。
她试着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逐渐清晰。
王春燕和李红梅围在床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李红梅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搪瓷缸子。
“老天爷,你可算醒了!吓死人了!”王春燕拍着胸口,声音还带着颤,“都昏睡两天了!发高烧,说胡话……”
两天?黎芝的脑子一片混沌。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水…水……”
李红梅连忙把搪瓷缸子递到她嘴边。温热的水流浸润了干裂的嘴唇,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黎芝贪婪地啜饮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
那个沉默的身影……他在哪里?首长他们呢?张麻子……
“别看了,”李红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混杂着后怕和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贺…贺同志被首长接走了。说是要去县里医院彻底检查,办手续……恢复名誉。赵晓芬回城了,家里来信她妈妈工作退下让她顶上了,不过她的身体也不适合继续待在乡下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张麻子那几个……当场就被带走了,听说是押去县里审查了。”
“贺同志”……这个生疏又带着一丝敬畏的称呼,像一块小石头投入黎芝尚未平静的心湖。
那个被踩在泥泞里、吞咽生稻谷、沉默扛着麻袋的“资本家狗崽子”,一夜之间,成了需要仰望的“贺同志”。
这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的不真实感。
李红梅把搪瓷缸子放到旁边掉了漆的小木桌上,又从桌上拿起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黎芝手边。
“这个…是贺同志临走前,托人送来的。”李红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是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黎芝的心猛地一跳。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王春燕连忙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了个破旧的枕头。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一层层剥开那沾着仓库灰尘和淡淡机油味的旧报纸。
里面露出的,正是那块沾满污泥、布满深刻划痕、表蒙碎裂的怀表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