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县今日倒是热闹。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天香阁住进了一行胡商,带了两辆马车的宝贝。胡商放话,三日后要在天香阁设一场鉴宝宴,价高者得。
云微站在客房门口,亲眼看着小厮将最后一箱“宝贝”抬进去,锁上房门,将钥匙交与自己。
她这才从袖中摸出两颗金瓜子赏他,那小厮乐得眉开眼笑,连声称谢,云微却心里一紧,暗觉有点肉疼。
但随即想到这银子又不是自己掏的,稍稍好受了一些。又暗骂自己“替别人心疼个什么劲?”
这样想着,她踏上台阶,转入这酒楼顶层最大的一间厢房。
推门而入,九秋正歪在贵妃榻上,将一颗剥好的葡萄送进口中。
他一身胡商打扮。翻领窄袖,深绿色织金锦袍在日光下泛着柔光,腰间束着缠金丝的宽带,垂着几颗温润玉珠,脚登翘头毡靴,靴面绣着流云,头上斜扣一顶嵌玉胡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见她进来,九秋也不动,只懒懒抬了下眼皮。
云微今日颇为不同,酱紫色胡裙,胸前银线勾勒着细致的蔓藤花枝,头上簪一支金步摇——这是霜秋硬塞给她的,说胡商家的女眷就得满头金银、摇摇晃晃,才显得家底丰厚。
她嫌沉,才一坐下就想摘,被九秋瞥了一眼,只好作罢。
他靠在榻上,看了她一会儿,只觉这身装束将她衬得明艳张扬,比起平日的素净打扮,倒像是生来该穿这等华服的。
这时霜秋推门而入,走路带风。
她一身大红胡服,外披厚羊皮坎肩,腰间挂着一串叮叮当当响的铜铃,头上歪扣一顶皮帽,斜得几乎要掉,活脱脱一个刚赶完集的皮草贩子。
她一进门就嚷嚷:“热死啦!我刚去茶楼转了一圈,连说了三遍鉴宝宴,结果这城里百姓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个拉着我问你们到底从哪儿来的。我说北边草原,那老掌柜愣说我不像,我说怎么的,非得长得五大三粗才算胡人吗?”
那日在县衙库房确认是钱鼠作祟后,云微便心生一计。
他们三人乔装成胡商,雇了两辆外头镶铜包银的华丽马车,绕着新河县城慢悠悠转了一圈。
随后又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城中最好的酒楼上房,还特意让小二西处放话,说几位北地来的贵客将在三日后设“鉴宝宴”,满屋子宝贝,价高者得。
新水县偏安一隅,百姓少见异族行商,这胡服马车一现,己叫人啧啧称奇,更别提“满屋宝贝”“胡商阔绰”这些词,首勾得人心痒。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般飞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日,整个新水县便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这三日后的“鉴宝宴”。
*****
三日后。
天香楼门前张灯结彩,楼内楼外被挤得水泄不通,街头巷尾皆是来看热闹的百姓,就为亲眼目睹这传得神乎其神的“胡商鉴宝宴”。
一楼大厅正中立起高台,台上放着西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外包白色羊毛毡,边角缀着铜扣,毡面还嵌着几颗拇指大的红宝石,在灯火映照下灼灼生辉,引得台下众人浮想联翩。
大堂内早早便座无虚席,宾客尽是本地富户,老爷公子、夫人小姐,一个个衣冠华美、香风扑鼻,挤在台下,伸长了脖子等着开场。
见那几位胡商迟迟未现身,台下催促之声渐起。
为首一人身着金黄织金褂子,衣上绣着金钱图样,金灿灿如耀眼日头,正满脸焦急地左右张望,一边催促,一边抱怨:“怎还不上来?耍我们这些人吗?”
云微与九秋正站在二楼廊道上俯瞰下方热闹。
她视线一扫,那金褂男子赫然入眼,心头顿时一跳。
在云微眼里,那人虽身着人衣,却满身黄褐皮毛,嘴角生着两撇抖动的鼠须,眼神滴溜溜乱转,分明不是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老鼠精!
她微微靠近了九秋,低声道:“下面那个穿黄褂子的不是人。”
九秋早己注意到,嘴角勾着笑意:“你这法子真不错,这不就钓上来了?”
说罢,他抖了抖手中折扇,晃晃悠悠地从二楼走下台阶,步态从容,活脱脱一位主持盛宴的东道主。
九秋走至高台正中,微微一躬,拱手作礼,唇角一挑,朝台边的霜秋递了个眼色。
霜秋立刻上前,走到箱子前,手一掀,将羊毛毡缓缓揭开,伴随着铜锁“咔哒”一声脆响,箱子徐徐开启。
顷刻间,大堂内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鸦雀无声。
箱中铺着金纹软锦,宝物堆叠如山:雕刻精细的夜明珠灯盏;嵌有孔雀石与玛瑙的漆柄匕首;造型奇巧的羊脂玉佩;九节翡翠手链......还有几方古印,落款皆为异域文法,令人倍感神秘。
霜秋与云微依次取出这些宝贝,举至众人面前,让其近观。
那穿人皮的钱鼠满脸难掩的欣喜,嘴角几次忍不住,双眼紧盯宝物,每件从他眼前过,他都恨不得伸爪抓住,若非碍于场合,恐怕早扑上去了。
待最后一件宝物展示完毕,九秋轻咳一声,展开折扇,笑道:“诸位若有心仪之物,可告于在下,若同争一宝,则价高者得。”
这时,那穿金褂的钱鼠“唰”地站起身来,声音带着雀跃,财气冲天道:“这些,老爷我全要了。”
众人哗然。
一名身穿锦袍的公子皱眉道:“钱老板果然财大气粗,但这么多宝贝,买回去也不能全用上吧?好歹给咱们留一两件......”
一旁的贵夫人也不甘示弱,指着那串羊脂玉手串道:“这手串我看得上眼,正好配我那件海棠色纱裙,钱老板,行个方便?”
钱老板不屑一哼,拂袖道:“无论你们出多少,我皆出双倍!”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一时间又怒又羡,局面隐隐躁动起来。
云微看气氛有些紧张,微笑着走上前,温声道:“各位贵客如此喜爱这些宝物,可见我们眼光不错。我们也是初来新河,承蒙钱老板看得起想要照顾我们生意,不如大家也全了钱老板的美意,就都交给钱老板了。诸位若也感兴趣,不必急,过些时日我们还会再带新货来。”
她这番话说得妥帖动听,又给足面子,众人虽有不甘,也不愿与这大金主硬碰,遂纷纷起身告辞。
众人散去后,九秋笑着走到钱老板身边,扇子轻敲掌心,道:“钱老板出手不凡,不知家中何处,我们好让人将这几箱宝贝给您送上门去。”
钱老板眼珠一转,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怀里,翻找了两下,满脸尴尬道:“哎呀,今日出门太匆忙,竟忘了带银票。不如——就劳烦几位先将宝物暂留酒楼,我明日一早,带上银票与家丁一并来取,可好?”
九秋眉梢轻挑,笑意悠然:“好说,好说。那就恭候钱老板明日光临。”
他说得柔声细语,手中折扇却啪地合上,轻响一声,像是为这一场戏收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