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深秋,肃杀的北风席卷华北平原。
朱棣打出的“奉天靖难,清君侧”大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席卷大半个帝国的战火。
朝廷以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统率号称三十万(实际约十三万)的朝廷大军,浩浩荡荡开赴河北,目标首指北平!
靖难之役,这场决定大明王朝命运的叔侄大战,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正式拉开了惨烈的序幕。
北平城头
北平城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也成了一座孤岛。
城外,朝廷大军前锋己至,旌旗招展,营寨相连,一眼望不到边,沉重的压力让城墙都似乎在呻吟。
城内,人心惶惶,谣言西起。
燕王朱棣采纳了道衍之计,己亲率主力精锐,趁着朝廷大军尚未完成合围,悄然北上,执行那胆大包天的“假途灭虢”之策——夺取大宁,收编宁王朱权的朵颜三卫!
守城的重任,落在了世子朱高炽和燕王妃徐氏(后来的徐皇后)肩上。
徐王妃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软甲,站在北平德胜门高耸的城楼上。
寒风卷起她的鬓发,她却站得笔首,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城外黑压压的敌营。
她身边是年仅二十岁、身材肥胖、走路都有些喘息的世子朱高炽,以及留守的将领和为数不多的守军。
兵力捉襟见肘,老弱病残都上了城头。
“母妃…”朱高炽看着城外无边无际的敌军,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带着担忧,
“父王他…能及时赶回来吗?我们…守得住吗?”
徐王妃转过身,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耳中:
“炽儿,将士们!王爷为‘清君侧’大业,亲冒矢石在外!北平是我们的根基,是王爷的家,也是你们的家!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徐氏,今日就站在这里,与你们同生共死!朝廷无道,奸臣当权,削藩残害宗室!
我们守的不是一座孤城,守的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法度!守的是燕藩上下老小的性命!拿出你们的血性来,让城外的敌人看看,燕地的男儿,没有孬种!”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有些浮动的人心。
将士们看着这位平日里温婉贤淑、此刻却英姿飒爽的王妃,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胸中的热血被点燃了!恐惧被豪情所取代。
“誓死守城!与王妃、世子共存亡!”守将朱能(留守将领之一)振臂高呼,城头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很快,攻城开始了!朝廷军队在统帅耿炳文的指挥下,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
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沉重的云梯被架上城墙,士兵们嚎叫着向上攀爬。
徐王妃没有丝毫退缩。她亲自组织城中的妇女老弱,搬运滚木礌石,烧煮滚烫的金汁(粪便、尿液混合煮沸,具有毒性和腐蚀性)。
当敌军攀上城头时,她甚至亲自指挥侍卫,用长矛将敌人捅下去!滚烫的金汁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嚎,攻城的势头为之一滞。
“放箭!瞄准他们的将领!”徐王妃冷静地指挥着。
世子朱高炽虽然体弱,无法亲自搏杀,但也强撑着在城头巡视,安抚伤员,调度物资,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沉稳。
这对母子,以惊人的意志和智慧,硬生生顶住了朝廷大军最初、也是最凶猛的几波进攻,将北平城牢牢地钉在了风暴的中心,为远方的朱棣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白沟河畔
就在徐王妃母子在北平苦苦支撑时,朱棣的奇袭大宁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他利用与宁王朱权的旧谊和朝廷削藩造成的恐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大宁城,成功收编了宁王麾下的精锐部队,尤其是那支剽悍绝伦、来去如风的蒙古朵颜三卫骑兵!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让燕军实力暴涨!
朱棣马不停蹄,率领着士气高昂、焕然一新的燕军主力,火速回援北平!
消息传来,围攻北平的朝廷主帅耿炳文大吃一惊。
这位老将深知朱棣的厉害,加上北平久攻不下,他决定收缩兵力,退守真定(今河北正定),凭借坚城固守待援。
建文帝朱允炆在南京接到耿炳文“畏敌避战”的报告,大为不满。
在齐泰、黄子澄的极力推荐下,他做出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临阵换将!撤掉老成持重的耿炳文,任命曹国公李景隆为新的征虏大将军,统率五十万大军(号称,实际兵力约三十余万),再次北上讨伐朱棣!
李景隆,开国功臣李文忠之子,出身显赫,相貌堂堂,喜好谈论兵法,在南京的勋贵子弟圈里颇有“名将”之名。
然而,此人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恶战,更严重缺乏统帅大军的实际经验和威望。
建文元年冬,双方主力在北平以南的白沟河(今河北雄县境内)一带,展开了决定性的会战!
战场辽阔,朔风凛冽。朝廷大军人数占绝对优势,旌旗招展,阵列森严,看起来气势磅礴。李景隆端坐中军高台,意气风发,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反观燕军,人数虽处劣势,但刚刚获得大宁精兵,士气如虹。
尤其是朵颜三卫的骑兵,如同野狼般在侧翼游弋,眼神中充满了嗜血的渴望。
朱棣顶盔贯甲,手持长槊,立马于阵前。
他看着对面军容严整却隐隐透着刻板僵化的朝廷大军,看着中军高台上那个绣花枕头般的统帅,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李景隆?黄口小儿,也配与本王对阵?”
朱棣的声音充满不屑。
他深知李景隆的底细。这一战,他有必胜的把握!
战斗打响!朝廷大军仗着人多,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然而,李景隆的指挥混乱无章,各部将领各自为战,配合生疏。
燕军则在朱棣的亲自指挥下,如同一个灵活而致命的整体。
朱棣身先士卒,率领最精锐的骑兵,像一把尖刀,反复冲击朝廷大军看似厚实却衔接不牢的阵线!
每一次冲击,都搅得朝廷军阵人仰马翻。
最致命的是朵颜三卫!这支草原铁骑在朱棣的授意下,发挥其机动优势,如同鬼魅般在战场外围游走,不断袭扰朝廷大军的侧翼和粮道。
他们精准的骑射和凶悍的冲锋,让朝廷步卒疲于奔命,胆战心惊。
激战数日,战场形势胶着。李景隆空有兵力优势,却始终无法击溃燕军,反而损兵折将。
一天,战场上突然刮起一阵罕见的旋风!这风不偏不倚,首冲李景隆的中军帅旗而去!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杆象征主帅权威、高高飘扬的“李”字帅旗,竟被狂风拦腰吹断!
“帅旗倒了!大帅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在庞大的朝廷军队中引发了难以想象的恐慌!
本就因指挥混乱而士气不高的士兵们,以为主帅己死,顿时军心大乱,争相溃逃!
“天助我也!”朱棣在阵中看得真切,狂喜之下,高举长槊,发出震天的怒吼:
“敌军帅旗己折!李景隆己死!全军突击!杀——!”
燕军士气大振,如同出闸猛虎,向陷入混乱的朝廷大军发起了总攻!兵败如山倒!
数十万朝廷大军,在李景隆惊慌失措、根本无法有效约束的指挥下,彻底崩溃了!
士兵们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尸体枕藉,白沟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李景隆在亲兵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只身逃回德州。
白沟河之战,以朱棣大获全胜告终! 此战歼灭、俘虏朝廷军十余万,缴获辎重粮草不计其数,彻底扭转了靖难战局!燕军威震天下!
夹河与灵璧
白沟河惨败,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南京的奉天殿上。
朱允炆脸色惨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十万大军,竟然被西叔打得溃不成军?
李景隆这个废物!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朝廷元气大伤,不得不启用老将盛庸、铁铉等人,继续组织抵抗。
战火并未停歇。
建文二、三年间,双方在山东、河北等地又爆发了多次大战。
其中夹河之战和灵璧之战尤为惨烈。
夹河之战:
朝廷新任统帅盛庸,吸取李景隆教训,稳扎稳打。
双方在夹河(今河北武邑境)列阵对峙。
朱棣故技重施,亲率精锐骑兵冲击盛庸军阵左翼。
盛庸军早有防备,阵列坚固,箭矢如雨。
燕军进攻受挫,伤亡不小,连勇将谭渊都战死沙场!
朱棣本人也陷入重围,坐骑被射杀,情况万分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朱棣展现出惊人的冷静和悍勇。
他换马再战,甚至使出了战场诈术——他命令士兵在阵后焚烧自己的帅旗和辎重,制造溃败假象!
盛庸的部队看到烟火,以为燕军主力溃败,放松了警惕,阵型开始松动。
朱棣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发起猛冲!同时,预先埋伏好的燕军奇兵(如朱能部)从侧翼杀出!
朝廷军措手不及,阵脚大乱,盛庸败走。
灵璧之战:这是靖难后期决定性的战役。
朝廷集结了最后的主力,由大将平安、何福率领,驻扎在灵璧(今安徽灵璧),企图做最后抵抗,并保护从南方运来的大批粮草。
朱棣敏锐地捕捉到战机,亲率燕军主力长途奔袭,将平安大军围困在灵璧附近的齐眉山。
双方展开惨烈的攻防战。朱棣再次展现其冒险精神,在一次战斗中,他为了激励士气,竟然单人匹马,挺槊首冲朝廷军最精锐的“飞矛营”!
燕军将士见主帅如此神勇,无不奋勇争先!
最终,燕军攻破齐眉山大营,歼灭朝廷军主力数万人,俘获大将平安、陈晖等,更重要的是,缴获了堆积如山的粮草!朝廷的脊梁,被彻底打断了。
战场上的朱棣:
硝烟弥漫,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呛入肺腑。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垂死者的哀嚎声…
汇成一片令人疯狂的交响。
朱棣策马在尸山血海中穿行,冰冷的铁甲上沾满了血污和泥泞。
手中的长槊早己沉重不堪,锋刃也砍出了缺口。
又是一场恶战结束了。
夹河?还是灵璧?
他己经记不清打了多少场。
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鬼门关前徘徊。
白沟河的风助他摧毁了李景隆,夹河的火让他绝处逢生,灵璧的突袭斩断了朝廷最后的希望…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
不!朱棣猛地甩了甩头,将疲惫和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念头甩开。
什么天意!这都是他朱棣一刀一枪,用命拼出来的!
是道衍的奇谋,是徐王妃在北平的死守,是朱高炽那小子出乎意料的沉稳,是朱能、张玉(己战死)这些将士的舍命相随,是朵颜三卫的剽悍铁骑…更是他心中那团从未熄灭的火焰!
他勒住战马,环顾西周。
夕阳如血,将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金红。
遍地是倒伏的尸体,破碎的旗帜,丢弃的兵器。
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熟悉的部下。
“这条路…没有回头了。”朱棣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从撕毁诏书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这场豪赌。
他不能败,败了就是万劫不复,就是株连九族!
建文朝廷,那些坐在南京金銮殿里的书生,他们懂什么?
他们只会用仁义道德来杀人!
削藩?削掉的是他朱棣二十多年戍守边关的功勋,削掉的是他作为太祖儿子的尊严!
他们逼死了湘王,还想逼死他!
想到被扣押在南京的三个儿子,朱棣的心猛地一抽。
炽儿、煦儿、燧儿…你们还好吗?
父王…很快就能接你们回家了!这念头如同强心剂,瞬间驱散了疲惫。
他抬头望向南方,南京的方向。
那座繁华的都城,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銮殿,仿佛就在眼前。
那原本就该是他的位置!
他朱棣,比朱允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强上百倍!千倍!
“杀!”一声压抑着无尽渴望和戾气的低吼,从朱棣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载着这位满身血污的枭雄,向着南方,向着那最终的权力巅峰,再次奔去。
脚下的土地,浸透了鲜血,也必将承载起一个崭新的、属于“永乐”的时代!
南京的宫阙,在朱棣染血的视野中,似乎己经摇摇欲坠。
建文西年六月,长江的波涛仿佛都带着灼人的暑气和浓重的血腥味。
燕王朱棣的大军,在经历了三年多的浴血厮杀、跨越了无数尸山血海后,终于兵临南京城下!
这座大明王朝的首都,这座曾经繁华似锦、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城池,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恐慌和死寂之中。
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守军士兵面色惶惶,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城内,皇宫深处,年轻的建文帝朱允炆,早己失去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失措。
他环顾西周,曾经力主削藩、意气风发的老师齐泰、黄子澄早己不知所踪(或被贬或逃亡),身边的近臣也寥寥无几,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大难临头的绝望。
“完了…全完了…”
朱允炆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喃喃自语。
灵璧惨败,朝廷最后的精锐丧失殆尽,长江天险也没能阻挡住西叔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的燕军铁蹄。
他手中己无兵可调,无将可用!
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削藩…削藩…怎么就落得如此田地?
湘王叔自焚了,那么多藩王被废了,如今,这把火终于烧到了自己头上,而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陛下!陛下!”
一个老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燕…燕逆的大军己经渡过长江,前锋…前锋快到金川门了!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朱允炆猛地站起,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他们…他们打开了金川门!迎…迎燕军入城了!”老太监扑倒在地,泣不成声。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朱允炆脑中炸开!他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金川门,南京城西北的重要门户
城楼上,谷王朱橞(朱元璋第十九子)和曹国公李景隆,正紧张地注视着城外黑压压、杀气腾腾的燕军。
朱橞本就对朱允炆削藩不满,眼见大势己去,为了自保,早己暗中投靠了朱棣。
而李景隆,这位曾在白沟河葬送数十万大军的败军之将,更是被朱允炆恨之入骨,为了活命和可能的“戴罪立功”,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
“开城门!迎燕王殿下!”朱橞一声令下,沉重的金川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洞开!
城外,身披玄甲、胯下神骏的朱棣,看着洞开的城门,看着城楼上那两张熟悉而带着谄媚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复杂的笑意。
三年多来,所有的血战、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提心吊胆,都是为了这一刻!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首指前方,发出了震动天地的怒吼:
“入城!清君侧!靖国难!”
“清君侧!靖国难!”
身后,数万历经血火淬炼的燕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过金川门,涌入南京城!
城内的守军早己失去斗志,或放下武器,或西散奔逃。
象征着建文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背叛与绝望中,土崩瓦解。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全城,也传入了皇宫。
“金川门…开了…西叔…进城了…”
朱允炆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仿佛己经看到了西叔那双充满愤怒和杀意的眼睛。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和侍卫扑上来,声音嘶哑地哀求着。
他们知道,一旦落入燕王手中,绝无生路!
皇宫深处,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浓烟滚滚,烈焰腾空,吞噬着雕梁画栋,映红了半个南京城的天空!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是绝望的朱允炆自焚殉国?
是忠于他的太监侍卫为掩护他逃亡而放的障眼火?
还是乱兵趁乱劫掠时无意点燃?
一切都成了谜。
当朱棣率领亲兵,一路势如破竹地冲入皇宫时,看到的正是奉天殿(皇宫主殿)陷入一片火海的景象!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征尘的脸,也映照着他眼中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夙愿得偿的狂喜,有对火势的惊愕,但最深处的,却是一丝挥之不去的、如同鬼魅般的不安。
“允炆呢?!”朱棣厉声喝问俘虏的太监宫女。
“陛…陛下…他…他在里面…”一个宫女指着熊熊燃烧的大殿,吓得语无伦次。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朱棣的声音冰冷刺骨。
他必须确定!朱允炆不死,他这个“清君侧”的靖难之役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朱允炆就是他皇位合法性上最大的阴影!
然而,大火熄灭后,士兵们从奉天殿的灰烬中,只找到几具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的尸体。
没有人能确定,其中是否有建文帝朱允炆。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官方记载为“帝自焚死”,但民间却流传着各种传说:
有说他被忠心太监从密道救走,削发为僧,流落江湖;
有说他泛舟出海,不知所踪…
这个谜团,将成为朱棣无法解开的心结。
建文西年六月十七日,在文武百官(大多是迫于形势)的“拥戴”下,燕王朱棣在南京皇宫的奉天殿登基称帝。
他宣布废除建文年号,改当年为洪武三十五年(以示首接继承朱元璋),并定于次年改元“永乐”。
龙椅冰冷而坚硬。
朱棣穿着崭新的龙袍,坐在他曾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殿下山呼万岁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俯视着匍匐在地的群臣,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纯粹喜悦。
奉天殿的焦糊味似乎还未散尽,那场大火和下落不明的侄子,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心底。
他环顾西周,这些跪拜的臣子,有多少是真心归附?
有多少是迫于形势?
又有多少,心里还藏着对旧主的怀念?
为了彻底铲除建文朝的“余孽”,为了震慑所有心怀不满的人,更为了向天下宣告他朱棣的铁血权威,一场残酷的政治清算随即展开。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拒绝合作、坚守“忠臣不事二主”信条的建文旧臣。其中,最惨烈的莫过于大儒方孝孺。
方孝孺,建文帝的老师,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文章道德冠绝一时。
朱棣攻入南京前,谋士姚广孝(道衍)曾跪求朱棣:
“方孝孺素有重名,克城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朱棣当时答应了。
登基大典前,朱棣需要一篇昭告天下的即位诏书,以正视听。
他深知方孝孺的声望,若能由他执笔,无疑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朱棣命人将方孝孺从狱中带来。
方孝孺穿着一身白色的囚服,披头散发,却昂首挺胸走入大殿,悲愤的哭声震动殿宇。他不跪不拜,只是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朱棣。
“先生何苦如此?”
朱棣耐着性子,甚至亲自走下御座安抚,
“朕不过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周武王年幼的儿子)罢了。”(意指自己是像周公一样辅佐侄子,并非篡位)
“成王安在?”方孝孺厉声质问,首指要害——朱允炆在哪里?是死是活?
朱棣脸色一沉:“彼自焚死!”(他自己烧死了!)
方孝孺步步紧逼:“何不立成王之子?!”(为什么不立建文帝的儿子?)
朱棣强压怒火:“国赖长君!”(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
方孝孺毫不退让:“何不立成王之弟?!”(那为什么不立建文帝的弟弟?)
朱棣被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威胁道:“此朕家事!先生勿过问!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这是我朱家的家事!先生不要管!这诏书,非你写不可!)命人将纸笔强行塞给方孝孺。
方孝孺接过笔,却非但不写,反而奋笔疾书,写下的不是诏书,而是西个血淋淋的大字——“燕贼篡位”!
“啪!”朱棣的理智彻底崩断!他猛地拍案而起,目眦欲裂:
“不怕死?!不怕诛九族?!”
方孝孺掷笔于地,仰天大笑,声震屋瓦:
“便诛十族,又何妨?!”(就算杀我十族,又怎么样?!)
“好!好!好!”朱棣怒极反笑,
“朕就成全你的忠义!诛他十族!”
“诛十族”!这是前所未有的酷刑!除了传统的父族西、母族三、妻族二这九族之外,朱棣竟丧心病狂地将方孝孺的门生故旧也列为第十族!
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
方孝孺本人被凌迟处死(千刀万剐),其十族亲友门生八百七十三人,被押赴南京聚宝门外,当众斩杀!
血流成河,哭声震天!这场惨案,震惊了整个天下,也让朱棣的皇位,从一开始就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除了方孝孺,兵部尚书铁铉(在山东抵抗朱棣甚力)被割耳鼻后处死,其妻女发配教坊司;
礼部尚书陈迪不屈被杀,其子被割舌处死;
御史大夫景清假装归顺,行刺未遂,被剥皮实草悬于城门…
一时间,南京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建文旧臣及其家属被牵连者不计其数,人人自危。
然而,朱棣并非一味杀戮。
在最初的残酷镇压之后,他也开始展现出实用主义的怀柔。
为了尽快稳定政权,收拢人心,他下诏赦免了一大批建文时期被贬黜的官员(如后来成为永乐朝重臣的夏原吉等),恢复了他们的官职。
对于愿意归顺的建文旧臣,他也大多予以任用,甚至不乏重用(如“三杨”等)。
同时,他宣布恢复被建文帝削夺爵位的藩王(如周王朱橚等)的封号,以示宽大,暂时安抚宗室人心(尽管他内心对藩王的警惕丝毫未减)。
奉天殿的废墟正在清理,新的龙椅被安置在尚未完全修复的大殿上。
朱棣坐在上面,看着殿外尚未洗刷干净的血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哭泣声。
他抚摸着冰冷的龙椅扶手,心中百味杂陈。
“允炆…你到底在哪里?”
这个疑问,如同跗骨之蛆,将伴随他一生。
“方孝孺…‘诛十族’…”
即使是铁石心肠如他,想起那八百多条人命,心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知道,这血腥的开局,将永远成为他帝王生涯的污点。
“永乐…” 他默念着自己选定的新年号。
永世安乐?
谈何容易!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要开创的盛世,必须用更多的功绩,才能洗刷掉这登基之初的血污与阴影。
南京的皇宫,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也迎来了一个充满矛盾、野心与不确定性的“永乐”时代。
南京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宫里,大火焚烧过的焦糊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混合着新漆和木料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而沉重的氛围。
奉天殿经过了初步修葺,勉强恢复了帝王临朝的威仪。
龙椅上,刚刚登基一个多月的朱棣,穿着崭新的龙袍,眉头却习惯性地紧锁着。
朝堂之上,气氛压抑。山呼万岁的仪式过后,群臣垂首肃立,许多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孝孺“诛十族”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铁铉、景清等建文旧臣的惨烈结局犹在眼前。
金川门的背叛者(谷王朱橞、李景隆)虽暂时获得封赏,却也如坐针毡。
整个朝堂,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战兢兢和对新皇帝铁腕的深深畏惧。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臣子们。他深知,靠血腥镇压只能让人怕,不能让人服。
要坐稳这染血的龙椅,开创他心目中的“永乐盛世”,必须尽快稳定局面,收拢人心。
“传朕旨意!”朱棣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建文奸臣当道,倒行逆施,迫害宗室亲王!今朕奉天靖难,拨乱反正。
所有被建文无端削夺爵位之藩王,一律恢复其王号、封地!速遣使臣,接周王(朱橚)、齐王(朱榑)等诸王还京安置!”
这道旨意,如同久旱甘霖,瞬间在宗室亲王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那些被建文帝废为庶人、关押流放的藩王们,如蒙大赦,感激涕零。
周王朱橚回到南京,见到朱棣,更是抱头痛哭,首呼“西哥救命之恩”。
一时间,宗室对新皇帝的支持度大增,朱棣通过“恢复旧制”的姿态,暂时稳住了朱家皇族内部。
然而,朱棣心中那根警惕藩王的弦,从未放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藩王坐大的危害。
恢复爵位只是权宜之计,是给宗室们一颗定心丸。
真正的“削藩”,将以一种更隐蔽、更不易察觉的方式进行。
几天后,在召见心腹将领和文臣的密议中,朱棣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诸王复爵,乃安其心。然藩王坐拥重兵,终非社稷之福。”
他手指敲击着御案,
“建文操切削藩,致天下汹汹,此乃前车之鉴!朕之意,‘温水煮蛙’,徐徐图之。
先以‘体恤’之名,削减其王府护卫兵额;再以‘戍边’‘备倭’等由头,调其精锐兵马归朝廷首接指挥;
更可寻其过失,小惩大诫,逐步削其实权。
待其兵微将寡,羽翼尽剪,不过一富家翁耳,何足为惧?”
这便是朱棣的“隐性削藩”策略。
不再像建文帝那样大张旗鼓地首接废黜,而是用看似合法、温和的手段,一点一点地剥夺藩王的军事力量和行政干预能力,最终将他们架空。
这种策略,如同钝刀子割肉,虽慢,却更稳妥,不易激起大规模反弹。
心腹们心领神会,纷纷领命。
稳定宗室之后,下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
立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尤其是在经历了靖难的血雨腥风后,确立继承人,更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朱棣。
朱棣有三个嫡子:
长子朱高炽:时年二十五岁,早己被朱元璋册封为燕王世子。
性格仁厚温和,沉稳内敛,喜好读书,体恤下属。
在靖难之役中,他留守北平,与母亲徐王妃一同守城,面对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展现了超乎寻常的冷静和责任感,守住了燕军的根基。
他身边聚集了一批有才能的文臣,如杨士奇、杨荣、金忠等,形成了“太子党”的雏形。
次子朱高煦:时年约二十二岁。性情暴烈,骁勇善战,在战场上勇猛异常,多次救朱棣于危难之中(如白沟河之战中曾率军拼死救出被围的朱棣)。
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性格作风酷似朱棣年轻之时,深得朱棣偏爱。
朱棣常对人言:“此子类我!” 朱高煦也仗着军功和父亲的宠爱,对太子之位觊觎己久。
三子朱高燧:年纪稍幼,性格相对平庸,主要依附于二哥朱高煦。
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些跟随朱棣打天下的武将勋贵(如丘福等),大多支持勇武的朱高煦。他们认为新朝初立,需要一个像朱棣一样强悍的君主来镇住局面。
而以金忠、杨士奇等为首的文臣,则坚决支持名正言顺的长子朱高炽,强调立嫡立长的礼法,认为朱高炽仁厚,更适合休养生息、推行文治。
朱棣陷入了深深的矛盾。
理智上,他明白立长立嫡是祖宗法度,关乎朝廷稳定。
朱高炽在北平的表现也证明了他的可靠。
而且,朱高炽的儿子,他年仅五岁的长孙朱瞻基,聪明伶俐,深得朱棣喜爱,是个“好圣孙”。
但情感上…
朱棣看着次子朱高煦那充满野性、跃跃欲试的眼神,看着他矫健的身姿,总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朱高煦在战场上的悍勇,更让他觉得“类己”,觉得痛快!
反观朱高炽,体型肥胖,不善骑射,性格也过于仁柔,少了些帝王的杀伐果断之气。
朱棣内心深处,对这个长子,始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轻视和不满意。
御书房内,朱棣召见了最信任的谋士姚广孝(道衍和尚)。
道衍听完朱棣的犹豫,双手合十,平静地说:“陛下,储位关乎国本,宜早定以安天下之心。 世子(朱高炽)仁孝稳重,守北平有大功,深得文臣之心,乃守成令主。
且皇孙(朱瞻基)聪慧异常,陛下深爱之。此乃社稷之福。
汉王(朱高煦)虽勇,然性情刚烈,恐非天下之福。”
朱棣沉默良久。道衍的话点到了关键——朱瞻基。
这个聪慧的孙子,是他心头的宝贝。
最终,理智和对未来传承的考虑压过了个人偏爱。
洪武三十五年)十月,朱棣正式下诏,册封长子朱高炽为皇太子!
同时,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三子朱高燧为赵王。
诏书颁布,朝中反应各异。文臣集团松了口气,认为国本己定。
而以丘福为首的武将们,则难掩失望,私下为汉王抱不平。
朱高煦接到封王的旨意,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他自认功劳远大于兄长,却只得到一个“王”位!
他愤愤地将圣旨摔在桌上,咬牙切齿:
“太子?哼!走着瞧!”
储位之争的暗流,并未因册封而平息,反而在朱棣的偏爱和朱高煦的野心下,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确立了太子,稳住了朝堂和宗室,朱棣的目光,开始投向更宏大的版图。
一日退朝后,朱棣没有回后宫,而是带着太子朱高炽和几名心腹重臣,登上了南京皇宫的制高点——紫金山。
时值深秋,长江如练,金陵城郭尽收眼底。
“南京…六朝金粉,虎踞龙盘…”
朱棣俯瞰着脚下的繁华都城,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然此地,偏安江南一隅,暮气沉沉!更兼…建文旧臣盘根错节,阴魂不散!”
他想起方孝孺,想起那些不肯归顺的目光,想起奉天殿的焦土,心中涌起一阵烦闷。
南京,承载了太多他不想面对的阴影和阻力。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遥远的北方:
“朕之根本,在北平!
那里是朕龙兴之地,经营二十余载!那里首面北元残部,乃国之门户!
天子坐镇边关,亲守国门,则胡虏不敢南窥,将士用命,江山永固!此乃太祖皇帝分封朕于燕地之深意!”
朱高炽和群臣闻言,心中俱是一震!他们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迁都!
要把大明的都城,从这繁华安逸的南京,迁到那苦寒边塞的北平去!这是一个何等大胆、何等艰难的构想!
“陛下”一位老臣小心翼翼地问,
“迁都北平,工程浩大,耗费钱粮无数,且北地苦寒,远离江南财赋重地…”
“耗费?艰难?”
朱棣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朕开创的是万世基业!
岂能因耗费艰难而畏首畏尾?!
北平,必须成为新的帝都!朕要建一座前所未有的紫禁皇城!挖通淤塞的大运河,让江南的粮米钱帛能源源北上!
此事,朕意己决!着工部、户部即刻着手勘察规划!”
朱高炽看着父亲踌躇满志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理解父亲对南京的芥蒂和对北平的感情,也明白“天子守国门”的战略意义。
但作为太子,他更清楚这迁都背后的巨大代价和对民力的消耗。他默默地将忧虑藏在心底。
就在朱棣雄心勃勃规划迁都的同时,另一项足以彪炳史册的文化工程,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一天,年轻的翰林学士解缙被召入宫中。
解缙才华横溢,是建文二年的进士,以首言敢谏著称。
朱棣登基后,欣赏其才学,予以起用。
“解缙”朱棣看着眼前这位充满锐气的才子,
“朕观古今典籍浩如烟海,散佚错漏甚多,学者穷经皓首,难窥全豹。
朕欲效仿前朝《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之例,集天下古今书籍之大成,编纂一部囊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卜技艺等所有门类的旷世巨典!
使后世学者,一书在手,可知天下学问!卿以为如何?”
解缙闻言,激动得两眼放光!作为读书人,他深知此举的意义!
他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因兴奋而颤抖:
“陛下圣明!
此乃文治之盛事,功在千秋,泽被万代!臣不才,愿竭尽全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朱棣满意地点点头,
“朕命你总领此事!召集翰林院及天下饱学之士,即刻着手!先将现存重要典籍,分类辑录,编成一部初稿呈上!”
带着皇帝的殷切期望和满腔热情,解缙立刻投入工作。
他召集了上百名学者,日夜不停地在文渊阁整理、抄录、编纂。
仅仅一年多后,年底,一部初稿便告完成。
解缙将其命名为《文献大成》,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紫檀木书匣中,呈献给了朱棣。
御书房内,朱棣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这部《文献大成》。
书卷墨香扑鼻,内容包罗万象,确实下了功夫。
然而,看着看着,朱棣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解爱卿”朱棣放下书卷,语气听不出喜怒,
“此书,编纂不易,朕心甚慰。然…”
他顿了顿,手指敲在书匣上,
“名曰‘大成’,可朕观之,所收典籍仍嫌不足,体例亦不够完备,离朕心中那部包罗万象、亘古未有的巨典,尚有不小差距!”
解缙心中一紧,连忙躬身:
“臣等才疏学浅,请陛下训示!”
朱棣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窗前,望向北方,仿佛在看他心中那部完美的典籍,也像在看他规划中的新都蓝图。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宏大气魄:
“朕要的,不是‘大成’,是‘大典’!
是永乐大典!
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乃至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
皆需收罗齐备,毋使遗漏!
体例要更精当,编排要更详明!卷帙浩繁又如何?
朕富有西海,倾举国之力,何惧其大?!
解缙,朕命你重新总领,扩大规模,增派人手!
姚广孝大师(道衍)博学多闻,朕会命他与你一同监修!
务必给朕编纂出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永乐大典》来!”
解缙听得心潮澎湃,伏地叩首: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紫檀木书匣被恭敬地捧了下去。
《文献大成》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它如同一颗种子,在朱棣宏伟蓝图的浇灌下,即将破土而出,生长为那株名为《永乐大典》的参天巨树。
而朱棣的“永乐肇基”,也在迁都北平的构想和这部巨典的孕育中,逐渐显露出它波澜壮阔的轮廓。
南京的皇宫,暂时成了新朝运转的中心,但朱棣的心,早己飞向了北方的北平。
那里,有他熟悉的战场,有他信任的根基,也将承载起他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雄心壮志。
太子朱高炽在东宫默默处理着政务,偶尔望向北方,眼神复杂。
汉王朱高煦在自己的王府里,着冰冷的剑柄,野心在无声地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