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刀裂石骨成灰,
廪鼠终衔泰岳颓。
谁见沙丘鲍鱼臭,
当年锦袍垫帝辎。
李斯自述:我这双手刻过最锋利的篆字,也改过最脏的诏书。
年轻时常笑茅厕鼠卑贱,到头来自己也不过是趴在金銮殿梁上的耗子——啃的是社稷柱石,撒的是祸国尿溺。
沙丘那夜总梦见荀师的刻刀在哭,刀刃上凝着二十年前我摔碎的楚地月光。
如今碑裂了,字朽了,方知当年垫在车轮下的不是锦袍,是天下人的脊梁骨。
陛下啊…您要的万世基业,终究比不过一只仓鼠肚里的陈年黍糠。
秋雨淅淅沥沥敲着青瓦,陆明远蜷在岁华轩后院的藤椅里打盹。
博古架上积着薄灰,唯独那方新收的泰山刻石残片被擦得锃亮——说是残片,不过巴掌大的青石,边角被岁月啃得参差不齐,倒像是从千年古碑上崩落的碎牙。
"叮铃——"
铜铃骤响惊得我一哆嗦,抬眼却见穿灰布衫的老农杵在门口。
他怀里裹着油布包,泥水顺着裤管在门槛上洇出暗痕。
这场景见惯了,乡间偶有百姓拿着祖传的物件来换药钱。
"老板,您瞅瞅这个。"
老农哆嗦着解开布包,碎石块滚在玻璃柜台上发出闷响。
我凑近细看,苔藓斑驳的石面浮着几道凹痕,倒像是孩童拿铁钉胡乱刻的。
一横一竖如游蛇扭动,分明是先秦小篆的笔势。
"这石头..."
"您从哪儿得的?"
"后山挖红薯窖刨出来的。"
老农搓着皴裂的手,
"俺爹说祖上给岱庙当过石匠,许是修碑剩下的边角料。"
细看下,石缝里嵌着几点金砂,在午后斜阳里泛着幽光。这是泰山花岗岩独有的金斑。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颅顶钻,耳畔忽闻车马辚辚。
恍惚间看见玄色旌旗猎猎如乌云,金戈铁马踏碎六国山河,有个峨冠博带的身影立在泰山之巅,手中刻刀溅起石屑如雪。
"两千年了..."
叹息声贴着后颈掠过,惊得撞翻墨碟。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望着柜台上的残片,石缝里的金砂正一粒粒变暗。
雨声中似有苍老的笑声时远时近,那笑声里裹着沙丘宫阙的腥风,混着咸阳刑场的血锈,最后都碎在泰山巅呼啸的北风里。
公元前247年
我蹲在粮仓角落,捏着竹片刮掉鞋底的老鼠屎。
仓顶漏下一线天光,正照在谷堆里那只的灰鼠身上。
它抱着粟米啃得悠闲,尾巴油亮得能照见人影。
茅厕的酸臭味突然钻入鼻腔。
方才去东墙根巡视时,那只瘦得皮包骨的褐鼠被我的脚步声惊动,一头栽进粪坑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我攥紧竹片,木刺扎进掌心。
"李斯!"
仓吏踹开木门,甩来一卷竹简,
"上个月的廪食账目,今晚必须誊完!"
竹简砸在谷堆上,惊得灰鼠窜入阴影。
我盯着它消失的洞口,突然抓起算筹狠狠掷去。
算筹噼里啪啦撞在土墙上,惊飞梁间一群麻雀。
"人之贤愚,岂非如鼠?"
我抬脚碾碎地上的鼠粪,谷壳在齿间咬得咯吱响。
那夜我跪在母亲病榻前,药罐在泥炉上咕嘟冒泡。
她枯槁的手攥着我的袖口:
"斯儿,你爹生前好歹是个县丞..."
"县丞?"
我猛地站起,药罐掀翻在地,
"您看看这茅草屋顶!看看灶台发霉的黍饼!"
碎陶片溅到床底,惊出一只瘸腿的老鼠。
荀府的青砖地凉得刺骨。
我叩了九个响头,额角渗出的血染红了地缝。白发老者端坐案前,手中刻刀正雕琢一枚玉印。
"你想学帝王术?"
荀子的刀尖挑起我的下巴,
"此道如篆刻,错一笔便是万劫不复。"
我盯着案头《韩非子》竹简,喉头滚动:
"学生愿作刻刀。"
离楚那日,师弟韩非送来半袋铜钱。
江风掀起他素白深衣,露出腰间我赠的桃木镇纸。
"师兄可知"
他指着江面浮尸,
"这些流民昨日还在为半斗米跪求县吏。"
我解下镇纸掷入江水:
"我若为刀,必断此乱世!"
咸阳城的石板路硌得脚底生疼。
吕不韦门下的郎官们挤在廊下取暖,我抱着竹简缩在墙角。
他们笑我楚地口音,我便夜夜对着铜镜练秦腔;
他们嫌我衣衫寒酸,我便用荀子赠的刻刀在袖口绣暗纹。
那日暴雨如注,秦王车驾陷在朱雀街泥淖里。虎贲卫的鞭子抽得驾马嘶鸣,我扯下外袍扑进泥浆。
"垫轮!"
我朝呆立的卫卒暴喝。
锦袍浸透泥水时,车帘掀起一角。
十八岁的嬴政垂眸睨来,冕旒玉藻在雨中叮咚作响。
"何人?"
我以额触地,泥浆糊住眼睛:
"臣李斯,愿为陛下铺平天下之路!"
暮色染红章台宫时,我摸着新换的郎官绶带走过长街。
酒肆飘来炙肉香,忽然想起粮仓里那只灰鼠。伸手探入袖袋,荀子的刻刀己被体温焐得发烫。
公元前221年
泰山玉皇顶的风割得人脸生疼。
我跪在青石板上磨刻刀,金粉混着雪水从石缝滴落。
身后八百儒生匍匐如蝼蚁,他们的诵经声被北风撕成碎片。
"丞相,吉时己到。"
奉常捧来朱砂墨。
我以刀尖蘸墨,在丈余高的石碑上刻下第一笔。
石屑簌簌落在玄色朝服,像极了二十年前粮仓里簌簌落下的谷糠。
嬴政的冕旒垂珠撞出轻响。
他伸手抚过未干的篆文,指腹沾了朱砂:
"李斯,这'皇帝'二字,可比当年你垫车轮的袍子鲜艳?"
"陛下功业,当以金石永铸。"
我刻完最后一捺,刀锋在"皇"字收尾处微微发颤——昨夜蒙恬送来的密报说,燕地有儒生私藏《诗》《书》。
咸阳宫燃起焚书大火那夜,淳于越的白须在热浪中翻卷。
他抱着半卷《尚书》冲进火场,被虎贲卫架回来时,焦糊的袖口还粘着片没烧透的竹简。
"李斯!"
他咳出血沫,
"你会被刻在佞臣传里!"
我拾起竹简投入火堆,火舌窜起三丈高:
"六国文字尚要统一,何况人心?"
幼子李由扯我衣角。
他新换的锦袍熏了兰草香,却掩不住身上焦味:
"父亲,夫子今日没来讲学。"
我掰开他攥紧的小手,掌纹里还沾着墨渍:
"从今往后,你们只学法家典籍。"
"为何要烧书?"
他仰着头,瞳孔映着跳动的火光,
"上月您还教我背《硕鼠》..."
我猛地攥住他手腕,刻刀险些划破袖口:
"那只硕鼠,为父二十年前就杀了!"
更漏滴到三更时,我独坐值房刻印。
新制的丞相印缺了角——玉石匠说昆仑玉天生带瑕,我却执意要他把瑕疵刻成饕餮纹。
蒙毅撞开门时带进一股血腥气。
他甩下个浸血的麻袋,里头滚出颗人头,发髻上别着半截刻刀。
"蓟城的私塾先生"
蒙毅靴底碾过散落的竹简,
"用这把刀刻了六国文字。"
我拾起断刀,刃口还沾着石粉:
"倒是把好刻刀。"
卯时上朝前,我在铜镜前整冠。
镜中忽然闪过粮仓景象:
二十岁的我举着算筹追打灰鼠,谷堆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褐鼠,定睛看时却是淳于越的脸。
"丞相?"
仆从捧着药盏愣在门口。
我摔碎铜镜,碎渣里千万个李斯在狞笑。
公元前210年
辒辌车的青铜轴吱呀作响,车帘缝隙漏进的海风裹着咸腥。
我跪在嬴政榻前,他枯黄的手指正死死抠住我袖口的蟠螭纹——三日前这双手还握着泰山刻石的拓本,说要再立一块更高大的石碑。
"陛下,琅琊台快到了..."
我轻声提醒,车外忽然传来海鸟凄厉的啼叫。
赵高掀帘探头,手里漆盘盛着冰镇梅子:
"陛下该进药了。"
我触到嬴政的手腕,皮肤下的血脉己不再跳动。
咸鱼腐臭盖过了龙涎香。
三十辆辒辌车在官道蜿蜒如蜈蚣,每辆车里都塞满发臭的鲍鱼。
胡亥掀开第七辆车的帘子呕吐时,我正用刻刀削改竹简——始皇帝临终前口述的诏书,墨迹未干就被我掌心的冷汗晕开了。
"丞相夜夜篡改起居注,不累么?"
赵高的影子爬上简牍。
他提着盏鱼灯,灯油滴在我手背烫出水泡,
"扶苏若继位,蒙恬当丞相,您这只仓鼠..."
他吹熄灯火,
"就该回上蔡的茅厕了。"
我攥紧刻刀在简牍刻下"胡亥",木屑刺进指甲:
"阉竖安知社稷之重!"
"当年您垫车轮的袍子,可还在章台宫库房里收着呢。"
他指甲划过我官袍补丁,
"这破洞,是被谷仓老鼠咬的吧?"
五更天时,我在车辕刻下第十九道划痕。
荀子的刻刀突然崩断刀尖,飞溅的铜屑划破胡亥送来的绢帛——上面抄录着扶苏监造长城的奏报。
"老师说过,曲笔藏锋..."
我着断刀喃喃自语,却见赵高拎着盒朱砂立在晨雾里。
他蘸血似的在诏书盖下传国玉玺,印纹中的"受命于天"西字正巧压在"扶苏"名字上。
泰山刻石崩裂的脆响突然在耳畔炸开。
我回头望去,十八岁的自己正从咸阳雨幕中走来,那件垫车轮的破袍子滴着泥水:
"丞相选的粮仓,可还暖和?"
蒙毅率军赶来那日,我把断刀塞进装鲍鱼的陶罐。
他银甲上沾着雁门关的风沙,目光扫过车队:
"陛下何在?"
胡亥掀帘大笑:
"上卿来得正好,父皇赐你的新弩在最后一车!"
我数着蒙毅走向鲍鱼车的脚步,掌心旧伤疤突然开裂。
血珠滴在诏书残简上时,远处传来陶罐碎裂声——蒙毅踩中了我埋的断刀。
当夜我在海边焚烧诏书草稿,火堆里忽然窜出只褐鼠。
它叼着片没烧尽的简牍逃进礁石缝,那残片上依稀能见"扶苏"二字。
潮水漫上来时,我恍惚听见二十年前粮仓里的鼠群在尖笑。
公元前208年
咸鱼味在囚衣里生了根。
我蜷在诏狱角落,虱子顺着脚踝往上爬——它们专挑溃烂的伤口叮咬,像极了当年茅厕里啃腐肉的褐鼠。
"李由战死了。"
赵高的麂皮靴踏碎草堆里的冰碴,
"三川郡的城墙砖缝里,嵌着你儿子的指甲盖。"
我数着墙缝透进的光斑,那形状恰似泰山碑上的"斯"字。
三天前狱卒送来黍饭时,碗底沉着半片带血的小指甲。
赵高甩出卷竹简,简牍裂开的尖刺扎进我膝盖:
"陛下问,你和蒙恬谁更忠?"
我抓起简牍砸向铁栅:
"沙丘之事,是你逼我!"
"逼你?"
他拾起我散落的头发,发丝里缠着谷壳,
"是你自己爬进粮仓的,丞相大人。"
更漏声断在子时。
我蘸着脓血在墙上刻字,指甲劈裂了也不停手。
荀子的刻刀被赵高熔成了烙铁,如今只能靠这残躯刻写《谏逐客书》——当年凭此文得嬴政赏识的雄辩之辞,现在成了爬满蝇卵的血书。
"父亲..."
铁链哗啦作响。
幼子李瞻的脸挤在栅栏外,他怀里揣着块黍饼,右袖空荡荡飘着。
我扑过去时撞翻了尿桶,粪水漫过刻了一半的"秦"字。
"他们砍了你的手?"
我掰开黍饼,里面藏着半截小指——是我的小指,上月被狱卒切去凑"五刑"之数。
李瞻咧嘴笑出豁牙:
"孩儿把它从野狗嘴里抢回来的。"
刑场那日飘着盐粒般的雪。
我盯着刽子手的靴子,那上面沾着李瞻断手的血泥。
赵高捧着陶罐过来,罐里泡着颗发胀的人头——是韩非,泡了二十年竟还有当年投江时的愤懑神色。
"师弟在等你。"
他舀起腐水浇在我背上,
"对了,你刻的泰山碑..."
陶罐突然炸裂,韩非的头颅滚到我膝前。
盐雪落在他的眼皮上,恍惚间那双眼珠转动起来。
"师兄选的粮仓"
头颅开口时涌出泥浆,
"可还暖和?"
腰斩的铜铡抬起时,我忽然想起离楚那日。
师弟的桃木镇纸在江心打旋,我说要作斩乱世的刀,他却笑叹:
"刀终归要锈的。"
铡刀落下的瞬间,咸阳城的麻雀惊飞满天。
我的上半身跌进雪堆,看见十八岁的自己从粮仓跑来。
他肩头蹲着那只油光水滑的灰鼠,此刻却突然化作赵高的脸。
"悔吗?"
李瞻的断手在刑台下抓挠。
我朝着泰山方向爬行,肠子拖出的血痕像条将死的蛇:
"悔?我只恨...恨没把碑文刻得更深..."
公元前208年
我的头颅悬在咸阳城门那年,陈胜的草鞋踏破了函谷关。
腐肉引来乌鸦啄食眼珠时,我听见它们议论着"鱼腹丹书"——那些绢帛上的红字,倒像极了当年诏书上的朱砂印。
胡亥将我的脊骨制成笔杆。
他蘸墨批阅奏章时,总爱对着日光端详骨缝里的黑斑:
"李卿的字,如今倒是真正刻进大秦江山了。"
赵高在旁研墨,墨锭正是熔了我那柄断刀铸的。
秋决刑场的土里钻出古怪野草。
每斩一人,草茎就渗出朱砂般的汁液。
黔首们传言这是丞相血泪所化,却不知我真正的心血凝在城南乱葬岗——三千儒生的残简在我尸身上生根,竹片穿透肋骨长成一片碑林。
韩信钻过胯下那日,我的头骨正巧被风吹落。他捡起头骨端详半晌,忽然对着额角的"罪"字烙痕大笑:
"原来功狗烹时,连骨头都要拿来熬汤。"
项羽火烧咸阳宫那夜,我的脊骨笔在火海中噼啪爆响。
虞姬踩着焦骨起舞,裙摆扫过处,灰烬聚成篆文浮空不散。
乌江亭长说那夜听见江涛声如万人刻碑,我却看见焚书台的余烬里,幼年李由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硕鼠。
刘邦捡走我半块颧骨那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他将骨头塞进泗水亭的社稷坛。
萧何说这是祥瑞,张良却对着骨片下拜:
"丞相看好了,这天下容得下仓鼠,也容得下厕鼠。"
骊山陵坍塌那夜,我的头骨终于沉入渭河淤泥。
淤泥里埋着韩非的镇纸、蒙恬的断箭,还有半片李瞻的指甲盖。
今晨有稚童在河滩拾骨。
他对着日光照我空洞的眼窝,忽然惊呼:
"阿爷快看!这骷髅会下雨!"
我透过他的瞳仁望去,两千年岁月从眼眶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