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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李斯(第一人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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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岁华轩
作者:
酩酊鹤
本章字数:
10426
更新时间:
2025-05-21

篆刀裂石骨成灰,

廪鼠终衔泰岳颓。

谁见沙丘鲍鱼臭,

当年锦袍垫帝辎。

李斯自述:我这双手刻过最锋利的篆字,也改过最脏的诏书。

年轻时常笑茅厕鼠卑贱,到头来自己也不过是趴在金銮殿梁上的耗子——啃的是社稷柱石,撒的是祸国尿溺。

沙丘那夜总梦见荀师的刻刀在哭,刀刃上凝着二十年前我摔碎的楚地月光。

如今碑裂了,字朽了,方知当年垫在车轮下的不是锦袍,是天下人的脊梁骨。

陛下啊…您要的万世基业,终究比不过一只仓鼠肚里的陈年黍糠。

秋雨淅淅沥沥敲着青瓦,陆明远蜷在岁华轩后院的藤椅里打盹。

博古架上积着薄灰,唯独那方新收的泰山刻石残片被擦得锃亮——说是残片,不过巴掌大的青石,边角被岁月啃得参差不齐,倒像是从千年古碑上崩落的碎牙。

"叮铃——"

铜铃骤响惊得我一哆嗦,抬眼却见穿灰布衫的老农杵在门口。

他怀里裹着油布包,泥水顺着裤管在门槛上洇出暗痕。

这场景见惯了,乡间偶有百姓拿着祖传的物件来换药钱。

"老板,您瞅瞅这个。"

老农哆嗦着解开布包,碎石块滚在玻璃柜台上发出闷响。

我凑近细看,苔藓斑驳的石面浮着几道凹痕,倒像是孩童拿铁钉胡乱刻的。

一横一竖如游蛇扭动,分明是先秦小篆的笔势。

"这石头..."

"您从哪儿得的?"

"后山挖红薯窖刨出来的。"

老农搓着皴裂的手,

"俺爹说祖上给岱庙当过石匠,许是修碑剩下的边角料。"

细看下,石缝里嵌着几点金砂,在午后斜阳里泛着幽光。这是泰山花岗岩独有的金斑。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颅顶钻,耳畔忽闻车马辚辚。

恍惚间看见玄色旌旗猎猎如乌云,金戈铁马踏碎六国山河,有个峨冠博带的身影立在泰山之巅,手中刻刀溅起石屑如雪。

"两千年了..."

叹息声贴着后颈掠过,惊得撞翻墨碟。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望着柜台上的残片,石缝里的金砂正一粒粒变暗。

雨声中似有苍老的笑声时远时近,那笑声里裹着沙丘宫阙的腥风,混着咸阳刑场的血锈,最后都碎在泰山巅呼啸的北风里。

公元前247年

我蹲在粮仓角落,捏着竹片刮掉鞋底的老鼠屎。

仓顶漏下一线天光,正照在谷堆里那只的灰鼠身上。

它抱着粟米啃得悠闲,尾巴油亮得能照见人影。

茅厕的酸臭味突然钻入鼻腔。

方才去东墙根巡视时,那只瘦得皮包骨的褐鼠被我的脚步声惊动,一头栽进粪坑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我攥紧竹片,木刺扎进掌心。

"李斯!"

仓吏踹开木门,甩来一卷竹简,

"上个月的廪食账目,今晚必须誊完!"

竹简砸在谷堆上,惊得灰鼠窜入阴影。

我盯着它消失的洞口,突然抓起算筹狠狠掷去。

算筹噼里啪啦撞在土墙上,惊飞梁间一群麻雀。

"人之贤愚,岂非如鼠?"

我抬脚碾碎地上的鼠粪,谷壳在齿间咬得咯吱响。

那夜我跪在母亲病榻前,药罐在泥炉上咕嘟冒泡。

她枯槁的手攥着我的袖口:

"斯儿,你爹生前好歹是个县丞..."

"县丞?"

我猛地站起,药罐掀翻在地,

"您看看这茅草屋顶!看看灶台发霉的黍饼!"

碎陶片溅到床底,惊出一只瘸腿的老鼠。

荀府的青砖地凉得刺骨。

我叩了九个响头,额角渗出的血染红了地缝。白发老者端坐案前,手中刻刀正雕琢一枚玉印。

"你想学帝王术?"

荀子的刀尖挑起我的下巴,

"此道如篆刻,错一笔便是万劫不复。"

我盯着案头《韩非子》竹简,喉头滚动:

"学生愿作刻刀。"

离楚那日,师弟韩非送来半袋铜钱。

江风掀起他素白深衣,露出腰间我赠的桃木镇纸。

"师兄可知"

他指着江面浮尸,

"这些流民昨日还在为半斗米跪求县吏。"

我解下镇纸掷入江水:

"我若为刀,必断此乱世!"

咸阳城的石板路硌得脚底生疼。

吕不韦门下的郎官们挤在廊下取暖,我抱着竹简缩在墙角。

他们笑我楚地口音,我便夜夜对着铜镜练秦腔;

他们嫌我衣衫寒酸,我便用荀子赠的刻刀在袖口绣暗纹。

那日暴雨如注,秦王车驾陷在朱雀街泥淖里。虎贲卫的鞭子抽得驾马嘶鸣,我扯下外袍扑进泥浆。

"垫轮!"

我朝呆立的卫卒暴喝。

锦袍浸透泥水时,车帘掀起一角。

十八岁的嬴政垂眸睨来,冕旒玉藻在雨中叮咚作响。

"何人?"

我以额触地,泥浆糊住眼睛:

"臣李斯,愿为陛下铺平天下之路!"

暮色染红章台宫时,我摸着新换的郎官绶带走过长街。

酒肆飘来炙肉香,忽然想起粮仓里那只灰鼠。伸手探入袖袋,荀子的刻刀己被体温焐得发烫。

公元前221年

泰山玉皇顶的风割得人脸生疼。

我跪在青石板上磨刻刀,金粉混着雪水从石缝滴落。

身后八百儒生匍匐如蝼蚁,他们的诵经声被北风撕成碎片。

"丞相,吉时己到。"

奉常捧来朱砂墨。

我以刀尖蘸墨,在丈余高的石碑上刻下第一笔。

石屑簌簌落在玄色朝服,像极了二十年前粮仓里簌簌落下的谷糠。

嬴政的冕旒垂珠撞出轻响。

他伸手抚过未干的篆文,指腹沾了朱砂:

"李斯,这'皇帝'二字,可比当年你垫车轮的袍子鲜艳?"

"陛下功业,当以金石永铸。"

我刻完最后一捺,刀锋在"皇"字收尾处微微发颤——昨夜蒙恬送来的密报说,燕地有儒生私藏《诗》《书》。

咸阳宫燃起焚书大火那夜,淳于越的白须在热浪中翻卷。

他抱着半卷《尚书》冲进火场,被虎贲卫架回来时,焦糊的袖口还粘着片没烧透的竹简。

"李斯!"

他咳出血沫,

"你会被刻在佞臣传里!"

我拾起竹简投入火堆,火舌窜起三丈高:

"六国文字尚要统一,何况人心?"

幼子李由扯我衣角。

他新换的锦袍熏了兰草香,却掩不住身上焦味:

"父亲,夫子今日没来讲学。"

我掰开他攥紧的小手,掌纹里还沾着墨渍:

"从今往后,你们只学法家典籍。"

"为何要烧书?"

他仰着头,瞳孔映着跳动的火光,

"上月您还教我背《硕鼠》..."

我猛地攥住他手腕,刻刀险些划破袖口:

"那只硕鼠,为父二十年前就杀了!"

更漏滴到三更时,我独坐值房刻印。

新制的丞相印缺了角——玉石匠说昆仑玉天生带瑕,我却执意要他把瑕疵刻成饕餮纹。

蒙毅撞开门时带进一股血腥气。

他甩下个浸血的麻袋,里头滚出颗人头,发髻上别着半截刻刀。

"蓟城的私塾先生"

蒙毅靴底碾过散落的竹简,

"用这把刀刻了六国文字。"

我拾起断刀,刃口还沾着石粉:

"倒是把好刻刀。"

卯时上朝前,我在铜镜前整冠。

镜中忽然闪过粮仓景象:

二十岁的我举着算筹追打灰鼠,谷堆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褐鼠,定睛看时却是淳于越的脸。

"丞相?"

仆从捧着药盏愣在门口。

我摔碎铜镜,碎渣里千万个李斯在狞笑。

公元前210年

辒辌车的青铜轴吱呀作响,车帘缝隙漏进的海风裹着咸腥。

我跪在嬴政榻前,他枯黄的手指正死死抠住我袖口的蟠螭纹——三日前这双手还握着泰山刻石的拓本,说要再立一块更高大的石碑。

"陛下,琅琊台快到了..."

我轻声提醒,车外忽然传来海鸟凄厉的啼叫。

赵高掀帘探头,手里漆盘盛着冰镇梅子:

"陛下该进药了。"

我触到嬴政的手腕,皮肤下的血脉己不再跳动。

咸鱼腐臭盖过了龙涎香。

三十辆辒辌车在官道蜿蜒如蜈蚣,每辆车里都塞满发臭的鲍鱼。

胡亥掀开第七辆车的帘子呕吐时,我正用刻刀削改竹简——始皇帝临终前口述的诏书,墨迹未干就被我掌心的冷汗晕开了。

"丞相夜夜篡改起居注,不累么?"

赵高的影子爬上简牍。

他提着盏鱼灯,灯油滴在我手背烫出水泡,

"扶苏若继位,蒙恬当丞相,您这只仓鼠..."

他吹熄灯火,

"就该回上蔡的茅厕了。"

我攥紧刻刀在简牍刻下"胡亥",木屑刺进指甲:

"阉竖安知社稷之重!"

"当年您垫车轮的袍子,可还在章台宫库房里收着呢。"

他指甲划过我官袍补丁,

"这破洞,是被谷仓老鼠咬的吧?"

五更天时,我在车辕刻下第十九道划痕。

荀子的刻刀突然崩断刀尖,飞溅的铜屑划破胡亥送来的绢帛——上面抄录着扶苏监造长城的奏报。

"老师说过,曲笔藏锋..."

着断刀喃喃自语,却见赵高拎着盒朱砂立在晨雾里。

他蘸血似的在诏书盖下传国玉玺,印纹中的"受命于天"西字正巧压在"扶苏"名字上。

泰山刻石崩裂的脆响突然在耳畔炸开。

我回头望去,十八岁的自己正从咸阳雨幕中走来,那件垫车轮的破袍子滴着泥水:

"丞相选的粮仓,可还暖和?"

蒙毅率军赶来那日,我把断刀塞进装鲍鱼的陶罐。

他银甲上沾着雁门关的风沙,目光扫过车队:

"陛下何在?"

胡亥掀帘大笑:

"上卿来得正好,父皇赐你的新弩在最后一车!"

我数着蒙毅走向鲍鱼车的脚步,掌心旧伤疤突然开裂。

血珠滴在诏书残简上时,远处传来陶罐碎裂声——蒙毅踩中了我埋的断刀。

当夜我在海边焚烧诏书草稿,火堆里忽然窜出只褐鼠。

它叼着片没烧尽的简牍逃进礁石缝,那残片上依稀能见"扶苏"二字。

潮水漫上来时,我恍惚听见二十年前粮仓里的鼠群在尖笑。

公元前208年

咸鱼味在囚衣里生了根。

我蜷在诏狱角落,虱子顺着脚踝往上爬——它们专挑溃烂的伤口叮咬,像极了当年茅厕里啃腐肉的褐鼠。

"李由战死了。"

赵高的麂皮靴踏碎草堆里的冰碴,

"三川郡的城墙砖缝里,嵌着你儿子的指甲盖。"

我数着墙缝透进的光斑,那形状恰似泰山碑上的"斯"字。

三天前狱卒送来黍饭时,碗底沉着半片带血的小指甲。

赵高甩出卷竹简,简牍裂开的尖刺扎进我膝盖:

"陛下问,你和蒙恬谁更忠?"

我抓起简牍砸向铁栅:

"沙丘之事,是你逼我!"

"逼你?"

他拾起我散落的头发,发丝里缠着谷壳,

"是你自己爬进粮仓的,丞相大人。"

更漏声断在子时。

我蘸着脓血在墙上刻字,指甲劈裂了也不停手。

荀子的刻刀被赵高熔成了烙铁,如今只能靠这残躯刻写《谏逐客书》——当年凭此文得嬴政赏识的雄辩之辞,现在成了爬满蝇卵的血书。

"父亲..."

铁链哗啦作响。

幼子李瞻的脸挤在栅栏外,他怀里揣着块黍饼,右袖空荡荡飘着。

我扑过去时撞翻了尿桶,粪水漫过刻了一半的"秦"字。

"他们砍了你的手?"

我掰开黍饼,里面藏着半截小指——是我的小指,上月被狱卒切去凑"五刑"之数。

李瞻咧嘴笑出豁牙:

"孩儿把它从野狗嘴里抢回来的。"

刑场那日飘着盐粒般的雪。

我盯着刽子手的靴子,那上面沾着李瞻断手的血泥。

赵高捧着陶罐过来,罐里泡着颗发胀的人头——是韩非,泡了二十年竟还有当年投江时的愤懑神色。

"师弟在等你。"

他舀起腐水浇在我背上,

"对了,你刻的泰山碑..."

陶罐突然炸裂,韩非的头颅滚到我膝前。

盐雪落在他的眼皮上,恍惚间那双眼珠转动起来。

"师兄选的粮仓"

头颅开口时涌出泥浆,

"可还暖和?"

腰斩的铜铡抬起时,我忽然想起离楚那日。

师弟的桃木镇纸在江心打旋,我说要作斩乱世的刀,他却笑叹:

"刀终归要锈的。"

铡刀落下的瞬间,咸阳城的麻雀惊飞满天。

我的上半身跌进雪堆,看见十八岁的自己从粮仓跑来。

他肩头蹲着那只油光水滑的灰鼠,此刻却突然化作赵高的脸。

"悔吗?"

李瞻的断手在刑台下抓挠。

我朝着泰山方向爬行,肠子拖出的血痕像条将死的蛇:

"悔?我只恨...恨没把碑文刻得更深..."

公元前208年

我的头颅悬在咸阳城门那年,陈胜的草鞋踏破了函谷关。

腐肉引来乌鸦啄食眼珠时,我听见它们议论着"鱼腹丹书"——那些绢帛上的红字,倒像极了当年诏书上的朱砂印。

胡亥将我的脊骨制成笔杆。

他蘸墨批阅奏章时,总爱对着日光端详骨缝里的黑斑:

"李卿的字,如今倒是真正刻进大秦江山了。"

赵高在旁研墨,墨锭正是熔了我那柄断刀铸的。

秋决刑场的土里钻出古怪野草。

每斩一人,草茎就渗出朱砂般的汁液。

黔首们传言这是丞相血泪所化,却不知我真正的心血凝在城南乱葬岗——三千儒生的残简在我尸身上生根,竹片穿透肋骨长成一片碑林。

韩信钻过胯下那日,我的头骨正巧被风吹落。他捡起头骨端详半晌,忽然对着额角的"罪"字烙痕大笑:

"原来功狗烹时,连骨头都要拿来熬汤。"

项羽火烧咸阳宫那夜,我的脊骨笔在火海中噼啪爆响。

虞姬踩着焦骨起舞,裙摆扫过处,灰烬聚成篆文浮空不散。

乌江亭长说那夜听见江涛声如万人刻碑,我却看见焚书台的余烬里,幼年李由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硕鼠。

刘邦捡走我半块颧骨那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他将骨头塞进泗水亭的社稷坛。

萧何说这是祥瑞,张良却对着骨片下拜:

"丞相看好了,这天下容得下仓鼠,也容得下厕鼠。"

骊山陵坍塌那夜,我的头骨终于沉入渭河淤泥。

淤泥里埋着韩非的镇纸、蒙恬的断箭,还有半片李瞻的指甲盖。

今晨有稚童在河滩拾骨。

他对着日光照我空洞的眼窝,忽然惊呼:

"阿爷快看!这骷髅会下雨!"

我透过他的瞳仁望去,两千年岁月从眼眶决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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