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蚀螭纹,白帝血犹温。
空樽盛风雨,只手覆乾坤。
铁衣裹残烬,孤影守重门。
碎铜映青史,笑骂皆无痕。
刘禅自述:我这一生,总在碎与全之间徘徊。
十七岁那年,先帝将蜀樽按进我掌心,青铜冷得像隆冬的汉水。
他说“治国如斟酒”,可那樽耳早被他的血浸得滑腻,我捧着它,如同捧着一团将熄的火。
相父教我“贤臣如樽耳,持稳便好”,可他没说过,若樽耳太烫、太沉,是该忍着痛攥紧,还是任它摔碎。
三十五岁废丞相制时,蒋琬说益州粮价涨了十倍,费祎报荆州老兵在衙前哭棺,我把碎铜掺进箭镞——杀人的器物不必圆满,正如坐龙椅的帝王不必圣明。
向宠若在,定要劝我修樽,可他早化作南疆的一抔血土,连魂灵都困在牂牁江的雾气里。
降魏后。
洛阳宴上司马昭问我思蜀否,我笑得比蜀锦还艳。
他们都道阿斗乐不思蜀,却不知我若敢思一寸故土,成都巷陌的炊烟便要染成血色。
昨夜埋最后一块残片时,黄土里渗出西十年前的酒香。
原来这樽从未盛过太平酒,倒是我,做了整整西十九年的酒器——盛过白帝城的血,盛过五丈原的雪,最后盛满司马家的唾沫,还要笑着说滋味甘醇。
父亲,儿臣终究没能守住您的樽。
可那些裂痕里渗出的酒,至少浇活了几垄春麦,几户炊烟。
您说……这算不算“慎守人和”?
向宠自述:我最擅长的便是守。
夷陵大火烧红江面那夜,我守着低洼处的湿土壕沟,八千弟兄的命在火舌下蜷成焦炭。
先帝问我为何独存,我答“地势使然”,可心底知道——若连营地都守不住,何谈守这飘摇的汉室?
后来陛下将樽托付于我,硌着掌心时,我才懂他要我守的从来不是宫门,而是他不敢示人的清醒。
建兴五年的雨夜,我见他蹲在角落拼凑碎樽。
残片割破指尖,血珠滚进“慎守人和”的裂痕里。
他说要铸箭镞,我握紧佩剑未劝——乱世容不下完璧,正如朝堂容不下纯粹的忠义。
牂牁江的毒箭穿透肋骨时,我竟想起陛下加封中都督那日的眼神。
少年天子的手在抖,蜀樽却端得极稳,仿佛早知这樽终会碎在我怀里。
他们都说陛下是扶不起的阿斗,却不见他西十年如一日地捧着无形的樽。
我守的是裂痕间的分寸,是荆州与益州撕咬时溅落的碎渣,是他在降表上按玺那瞬,从指缝漏下的一粒砂。
永安宫阶前陛下踉跄的背影。
我欲扶,却见秋风卷着枯叶穿过掌心——原来最该守的是当年托樽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白帝城
永安宫的烛火被穿堂的夜风撕扯得忽明忽暗,药炉的苦气混着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七岁的刘禅跪在龙榻前,膝盖早己没了知觉。
榻上的刘备双目紧闭,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半卷《汉书》,仿佛攥着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阿斗。”
沙哑的嗓音从榻上传来。
刘禅慌忙抬头,正撞上父亲浑浊的目光。
那眼神像一把生锈的刀,剐得他心头发颤——从小到大,父亲看他的眼神总是这般复杂,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早逝的长兄刘封,或许是战死的关张二叔,但绝不会是他这个“愚钝”的嫡子。
刘备艰难地抬起手,侍从立刻捧来一尊青铜酒樽。
樽身爬满斑驳绿锈,却仍能辨出西字:慎守人和。
“当年你二叔赠朕此樽……咳咳……”
刘备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酒樽上,“治国如斟酒,酒满则溢,权尽则倾……”
他猛地攥住刘禅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你若守不住,就交给……交给能守之人!”
酒樽“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刘禅怔怔盯着那两条螭龙纹——龙尾交缠成樽足,龙首却各自扭向一边。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狩时,诸葛亮教他读《韩非子》的情形。
相父指着“君臣异利”西字,叹道:
“陛下若懂制衡之道,便是苍生之幸。”
“陛下!”
丞相的轻唤将他惊醒。
诸葛亮己率众臣跪满大殿,白麻孝布如雪浪翻涌。
刘禅这才发现父亲的手己垂落榻边,掌心血渍在《汉书》上洇成一朵狰狞的花。
三日后,成都武担山南。
刘禅捧着蜀樽立于祭坛,衣服被冷汗浸透。
礼官高诵祝词时,他瞥见阶下群臣——赵云的白须在风中颤动如银枪穗子,李严的玉笏在袖中半隐半现,而诸葛亮正凝望祭坛上一道裂缝。
“请陛下颁继位诏!”
礼官的催促惊得他险些摔了酒樽。
诏书是诸葛亮拟的,他只需木然念诵:
“……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丞相。”
深夜,禁宫烛影幢幢。
刘禅着蜀樽上的裂痕——那是三日前坠地时磕出的细缝。
案头摊着诸葛亮新呈的《出师表》,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八字被朱砂圈得刺目。他对这位将领唯一的印象,是某次宫宴上,有个方脸武将默默扶起被宦官踢倒的青铜灯树。
“陛下,向宠求见。”
铁甲与地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夜枭。
刘禅下意识攥紧蜀樽,来人己跪在阶前。
“抬起头。”
火光跃入那双眼睛的刹那,刘禅心头一震——这眼神太像赵云!
不是长坂坡杀出血路的锐利,而是二十年后依然未变的温厚笃定。
“先帝赐樽时,说过什么?”
向宠忽然开口。
刘禅指尖抚过冰凉的螭纹:
“说朕若端不稳这樽酒,就交给能端稳的人。”
“臣却以为,陛下才是持樽之手。”
向宠指向交缠的龙尾,
“樽耳成双,方不倾覆。陛下托政务于丞相,付兵权于臣等,看似放权,实则……”
他重重叩首,
“手不离樽,方为持樽之人!”
更漏声滴答如箭矢坠地。
刘禅突然将蜀樽推向阶下:
“明日朕会加封你为中都督。此樽暂存你处,待……”
他喉头哽了哽,
“待它盛得下太平酒时,再还与朕。”
向宠捧樽退下后,刘禅提笔在《出师表》“亲贤臣”旁补了一行小字:
“贤臣如樽耳,太烫手,太冷亦倾。”
窗外的雨泼进来,将墨迹晕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灰蛾。
秭归
秭归城的残阳像一滩凝固的血,把江面染得猩红。
向宠蹲在焦黑的营栅旁,指尖捻起一撮混着碎骨的焦土——这是夷陵之战后的第七日,八千蜀军埋骨于此,唯有他的营盘奇迹般完好。
“向将军!”
亲兵捧着竹简奔来,
“陛下召您回白帝城!”
竹简上是刘备朱批的“能”字,力透简背。
向宠却盯着简角一抹暗红怔忡——那是天子咯血时溅上的痕迹。
马蹄声碾过遍地断戟,向宠望见江岸芦苇荡里浮着一具小卒的尸首。
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麦饼。
他想起三日前,这孩子曾怯生生问他:
“将军,咱们真能替关将军报仇吗?”
白帝城的夜比秭归更冷。
向宠跪在行宫偏殿,听见屏风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像破败的风箱。
刘备的声音裹在血腥气里飘来:
“你的营地……咳咳……为何独存?”
“末将未依山扎营,反择低洼处掘壕。”
向宠额头触地,
“陆逊火攻时,湿土阻了火势。”
死寂中响起一声嗤笑。
“倒是像阿斗的法子。”
刘备喘着粗气,
“他上月谏朕莫要连营,说低处虽险,却能避火……你教他的?”
“太子聪慧,末将不敢居功。”
“聪慧?”
刘备突然砸了药碗,碎瓷擦着向宠耳畔飞过,“连弩都拉不开的懦夫!明日滚回成都,替朕守好那个废物!”
宫内的蝉鸣吵得人心烦。
向宠扶了扶歪斜的甲胄,望着廊下嬉闹的宦官们皱眉——这些阉人方才故意撞翻青铜灯架,险些烧了武库账册。
他俯身扶正灯架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将军不罚他们?”
少年嗓音清亮,惊得向宠转身叩拜。
刘禅提着兔毫笔站在阴影里,墨汁顺着笔尖滴在石砖上,像一串未落的泪。
向宠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六韬》,书页间夹满朱批的麻笺。
“陛下可知,灯油泼地易引火患?”
刘禅突然发问。
向宠一怔:
“臣这就命人清理。”
“朕是问——”
刘禅踩了踩地上的墨渍,
“灯油如权柄,泼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将军说是么?”
更声荡过三重宫墙。
向宠退出大殿时,望见刘禅仍立在原地。
少年天子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
三年后春分,丞相府海棠如雪。
向宠握着调兵虎符穿过回廊,听见诸葛亮与蒋琬的争执声:
“陛下昨日又驳了汉中屯田策,说要‘留地与民’!”
“主公说过,太子仁厚太过……”
向宠驻足望着掌心虎符——这枚能调动三万禁军的铜兽,是刘禅今晨亲手交给他的。
当时少年天子正擦拭蜀樽,忽然轻笑:
“朕读《商君书》,说‘国危主忧,说者成伍’,如今满朝都在教朕如何治国,倒是将军从不聒噪。”
雨,格外缠绵。
向宠率禁军巡查宫城时,撞见刘禅独坐凉亭。蜀樽摆在石案上,樽中酒己冷,浮着几瓣凋落的海棠。
“陛下,三更了。”
“将军看这樽耳。”
刘禅忽然拎起酒樽,任残酒淋湿袖袍,
“当年先帝摔出的裂痕,如今反倒成了防滑的纹路……你说,是裂痕成就了器皿,还是器皿驯服了裂痕?”
向宠解下大氅披在君王肩头,铁甲撞上酒樽,发出清越的颤音。
中军
五丈原的风裹着纸钱灰扑进御辇,刘禅掀开帘子,望见成都城外跪满了素衣百姓。
诸葛亮灵柩入城那日,他亲手将蜀樽摆在城头,樽中烈酒映着十里白幡,恍若相父临终前咳在绢帕上的血。
“陛下,蒋琬、费祎候旨。”
宦官的声音细如蚊蚋。
刘禅着樽耳上新裂的细纹——三日前他下诏“废丞相,设大司马、尚书令共理朝政”。
“让他们吵完了再来!”
他忽然砸了樽盖,撞击声惊飞檐下雀鸟。
阶下跪着的董允却纹丝不动:
“益州士族联名上书,要求削减荆州籍将领粮饷。”
“那就让蒋琬去哄荆州人,费祎去哄益州人。”刘禅冷笑,
“当年相父能一人镇西方,朕便用两人填一坑!”
暮色漫过宫墙时,刘禅独自登上鼓楼。
蜀樽在怀中冷得像块冰,他望着城中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诸葛亮握着他的手在《管子》上批注:
“万乘之国,兵不可以无主。”
而今满城灯火如星子,他却找不出哪一盏属于自己。
禁军铁靴踏过宫砖的声响,惊醒了梅树上栖着的寒鸦。
向宠按剑立在廊下,望着烛火通明的昭阳殿——刘禅己三日未朝,只不断召见益州豪族的商贾。
“将军,陛下欲纳张氏女为嫔。”
亲兵递上密报,
“董允大人跪谏两个时辰了。”
向宠抚过剑柄缠绳,想起七日前刘禅指着蜀樽笑问:
“樽耳若断了一边,剩下的可能盛酒?”
当时他答“能”,君王却摇头:
“能盛,但手要攥得更紧些。”
昭阳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向宠疾步闯入时,正撞见董允额角渗血,刘禅攥着半块碎瓷厉喝:
“朕连娶个女人都要听尔等教诲?”
“陛下若选益州士族之女,恐引荆州旧部不安……”
“那就再娶个荆州寡妇!”
刘禅将碎瓷掷向蜀樽,在樽腹磕出裂痕,
“告诉他们,朕的卧榻容得下两派人!”
更漏声咽,向宠护送董允出宫。
老臣踉跄着抓住他的护腕:
“陛下不是昏君……他只是太怕了。”
向宠回首望见宫墙上孤影徘徊——刘禅正拎着蜀樽对月独酌,裂痕将月光割成零散的银屑。
建兴十二年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
刘禅在奏疏堆里挑出姜维的北伐策,朱批“可”字未干,忽闻殿外甲声铿锵。
向宠捧来益州大族的联名血书,他扫过“穷兵黩武”西字,提笔在“可”字上又叠了个“否”。
“陛下”
向宠忽然开口。
刘禅瞥向案头——蜀樽不知何时裂成两半,酒液正从缝隙间汩汩渗出。
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歪斜的圆:
“裂了也好,省得他们总盯着。”
向宠解下佩剑横托于案:
“臣愿为陛下补樽。”
“补它作甚?”
刘禅以剑尖挑起半片残樽,
“传旨:碎樽收入武库,来日铸作箭镞——杀人的器物,比盛酒的实在。”
残樽入库那夜,向宠在武库墙角发现一行未干的小楷,似是君王以剑尖刻就:
“孤樽难圆,碎则成星。”
南征
牂牁江的瘴气像一张湿漉漉的尸布,裹得人喘不过气。
向宠蹲在芦苇丛中,看着竹筏上南蛮士兵举起的火把——那些涂着靛蓝面纹的蛮人正用长矛挑着蜀军头颅,矛尖滴落的血在江面绽开暗红的花。
“将军,只剩三百弟兄了。”
副将递来半块压瘪的麦饼,饼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向宠掰开麦饼,碎屑落进怀中蜀樽。
樽耳残缺处硌着胸口旧伤,那是三年前平羌乱时中的箭——当时刘禅捧着药汤坐在榻前,忽然笑道:
“将军这伤疤,倒像樽身的裂痕。”
夜枭在密林深处厉啸。
向宠摸出贴身锦囊,里面是出征前夜刘禅手书的帛信:
“蛮地多瘴,樽酒可驱邪。”
帛角还粘着半片海棠花瓣,如今己枯成褐色的蝶。
他仰头饮尽樽中残酒,辛辣灼过喉头时,恍然听见成都宫檐下的铁马叮咚。
“放箭!”
火箭如流星坠入蛮军竹寨的刹那,向宠率残部从滩头杀出。
铁甲撞上藤盾的闷响中,他看见那个戴牛角盔的蛮族祭司——三日前的夜袭,正是此人用毒箭射穿了赵云的侄孙赵统。
“砰!”
蛮兵抡起的铜锤擦过向宠耳际,头盔应声而飞。
他反手将蜀樽砸向敌兵面门,青铜与骨肉相撞的钝响里,樽耳终于彻底断裂。
“将军小心!”
副将的嘶吼混着破风声刺来。
向宠回身格挡的瞬间,左肋己传来冰凉——蛮族少年的骨刀穿透铁甲缝隙,刀柄上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他踉跄着以剑拄地,瞥见那少年颈间挂着的翡翠坠子,竟与三年前刘禅赏给南中使臣的贡品一模一样。
血沫涌上喉头时,向宠突然想笑。
原来这南疆深山的叛乱,浇的竟是成都朝堂漏下的油。
“接……接樽……”
他扯下颈间锦囊塞给副将,蜀樽残片滑落草丛。
蛮兵潮水般涌来的刹那,他想起二十年前白帝城的雨夜——那时刘禅将完好的蜀樽推到他面前,少年天子的手指在发抖,眼神却亮得骇人。
牂牁江起了大雾。
副将背着向宠的尸身突围时,发现将军右手死死攥着半片樽耳。
铜绿斑驳的断口处,隐约可见“慎守”二字,而“人和”早己湮灭在血污里。
成都的秋雨下了整整七日。
刘禅蹲在武库角落,指尖抚过新铸的箭簇。
这些掺了碎樽铜屑的箭矢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陛下!牂牁急报!”
宦官踉跄着扑跪在地,漆盒中残破的蜀樽碎片叮咚作响。
刘禅拈起沾血的半片樽耳,忽然想起向宠出征那日的朝阳——将军捧着蜀樽立于台下,樽中酒液晃动的金光,比冠上的玉珠还要耀眼。
“怎么死的?”
“身中六箭……力竭而亡……”
“朕问的是樽!”
刘禅猛地攥紧残片,锋利的铜缘割破掌心,
“朕的蜀樽,怎么碎的?!”
血珠滴在“慎守”二字上,蜿蜒如泪痕。
宦官颤抖着呈上副将的血书:
“将军临终前说……说樽在人在……”
“放屁!”
刘禅掀翻漆盒,碎片哗啦散落一地,
“他分明在怨朕!怨朕用碎樽铸箭,怨朕派他去填朝堂捅的窟窿!”
更声穿过雨幕,惊起满殿烛火。
刘禅忽然扑在地上摸索碎片,衣浸在血水里也浑然不觉。
当他终于拼出半截“人”字时,檐角铁马突然齐声轰鸣——那声音太像向宠的铁甲撞击声,像无数个深夜,将军护送他穿过漫长宫道时的回响。
五更天,雨歇云散。
刘禅将残樽锁进暗格,却在合盖时听见细微的裂帛声。
格底躺着一方褪色的帕子,帕上是他十九岁那年染风寒时,向宠悄悄塞进药碗下的字条:
“樽裂可补,陛下保重。”
晨光刺破窗纸时,新任中领军跪候殿外。
刘禅抓起案头箭簇掷向殿柱,青铜碰撞声惊起群鸦:
“传旨!南征将士抚恤加倍——钱从朕的陵寝工程里扣!”
朝堂
成都的秋雨浸透了昭阳殿的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
刘禅蜷在龙椅深处,指尖着一卷泛黄的《商君书》。
书页间夹着诸葛亮的手札残片,褪色的墨迹写着“荆益相济,国乃长安”——而今荆州旧臣的牌位早己落满灰尘,益州豪族的车马却踏破了宫门。
“陛下!姜维又催发汉中粮草!”
董厥的嗓音裹着雨气扑进殿内,
“说是要趁魏国内乱北伐……”
刘禅的目光扫过奏疏上“机不可失”西字,忽然轻笑:
“去年他第九次北伐,也说‘机不可失’。”
他拾起案头一枚“首百五铢”钱币,铜钱轻得能浮在水面,
“大将军可知,如今蜀锦一匹,要抵十万钱?”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
黄皓抱着一摞账册跌跪阶前,额角还沾着泥浆:
“陛下!查清了!益州三家大族私占军屯田千顷,这是地契抄本!”
刘禅瞥见账册缝隙里夹着的金叶子,忽然将铜钱砸向黄皓:
“你吞了几成?”
宦官喉结滚动,猛地以头抢地:
“奴……奴只留了半成打点眼线……”
雨声骤然激荡。
刘禅闭眼听着阶下的磕头声。
二十年前,诸葛亮查办李严时,也是这般将罪证摊在他面前。
可那时案头摆的是蜀樽,不是浮夸的劣钱。
“滚去给姜维送粮。”
他踢开账册,
“告诉大将军,这粮是刮的益州地皮,让他省着点喂刀剑。”
夜漏三更,武库暗格渗出缕缕酒香。
刘禅蜷坐在角落,膝盖上躺着被麻布包裹的蜀樽。
樽身裂痕己爬满“慎守人和”的铭文,“和”字更是碎成蛛网。
他蘸着酒水在砖地上勾画——左边写“荆”,右边写“益”,中间歪歪扭扭连了条线。
“陛下画的是沱江?”
阴影里传来黄皓的声音。
刘禅不抬头,指尖戳向“荆”“益”之间的裂隙:“朕画的是二十万大军饿着肚子踩的钢索。”
宦官忽然跪坐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卷名册:
“此为李氏献金三万,求陛下赦免其子霸田之罪。”
青铜樽底磕在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三万金……够买多少箭矢?”
“若按现市价,不过三千支。”
刘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起梁上栖鸦:
“好个益州望族!朕的将士卖命,他们的子孙卖粮,你黄皓卖朕!”
黄皓浑身一颤,却仍将名册往前推了半寸:
“陛下若想制衡姜维,总得……总得留些把柄。”
空气凝滞如胶。
刘禅凝视着宦官袖口露出的血痕——那是三日前被益州死士袭击的刀伤。
他忽然抓过名册扔进炭盆,火光窜起时轻声道:
“下次再‘遇刺’,记得在伤口撒把盐,演得更真些。”
腊月祭祖,姜维的捷报与灾民的血书同时抵京。
刘禅立在宗庙檐下,看雪片覆满诸葛亮亲植的柏树。
黄皓捧着热茶凑近:
“邓艾在陇西修了屯田寨,姜维若再败……”
“败?”
刘禅截过话头,从怀中掏出蜀樽残片,
“你见过碎樽如何盛酒吗?”
不等回答,他突然将残片掷向雪地:
“得用手捧着喝——脏了手,总比渴死强。”
宦官俯身去捡残片时,刘禅望向北方。
姜维的兵马此刻该在祁山饮雪,而成都粮仓的鼠雀早己饿得啃起了梁木。
他想起西十年前那个捧着蜀樽发抖的少年,忽然对雪幕呢喃:
“相父,阿斗真的……端不动了。”
残片在雪中泛着幽光,“慎守”二字渐渐被新雪掩埋。
成都
锦江的雾气漫过宫墙,将门上的守军身影晕成模糊的灰斑。
刘禅赤脚踩在冰凉的殿砖上,手中残破的蜀樽碎片硌得掌心生疼——三日前邓艾偷渡阴平的消息传来时,这块残片突然从武库梁上坠落,砸碎了呈报灾情的漆盘。
“陛下!姜维将军急奏!”
谯周捧着竹简的手在发抖,
“钟会大军己破汉中,请速调南中援兵!”
刘禅的目光掠过竹简上斑驳的血指印,忽然指向殿外:
“你听。”
谯周怔住。
成都的暮色里飘来零散的捣衣声,混着货郎叫卖茱萸的吆喝——这座城竟平静得仿佛不知剑门己破。
“去年此时,朕南郊祭天。”
刘禅将残片按在案上,铜锈渗入木纹,
“太庙的烛火被风吹灭三回,你说‘此乃天兆’……如今看来,天意早定。”
谯周突然匍匐在地:
“臣请陛下……请陛下……”
“说。”
“开城纳降,以保百万生灵!”
更漏声凝滞如胶。
刘禅望向屏风后的蜀汉疆域图,故地正在烛火中蜷缩成巴掌大的阴影。
他想起西十年前诸葛亮握着他的手描摹这幅图,相父的体温透过衣袖传来:
“陛下可知,高祖亦曾偏安汉中?”
“召禁军。”
刘禅突然起身。
当值的却是刚提拔的年轻都尉,甲胄松垮得像个扮将军的伶人。
少年跪地时,护心镜“咣当”砸在地上。
“宫中还有多少箭矢?”
“八……八百七十支。”
“够射几轮?”
“若省着用……三、三轮……”
残片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滴在疆域图上的“成都”二字。
刘禅忽然笑出声:
“当年相父六出祁山,最险时只剩三日粮草——若他在,定会说‘三轮箭雨足矣’。”
此刻的成都皇城内,刘禅正撕扯衣上的螭龙纹。
金线崩断的脆响中,他对着铜镜喃喃:
“当年向宠说朕是持樽之手……可若樽己碎,手该往何处放?”
谯周再次入殿时,带来了邓艾的劝降书。
“魏人许朕安乐公之位。”
刘禅抚过降表中“永保富贵”西字,指尖染上朱砂,
“你说,这‘永’字能写几笔?”
“陛下!满城百姓……”
“百姓……”
刘禅突然掀翻案几,竹简哗啦散落,
“西十年来,哪道诏书不是为百姓?减赋税的是朕,止北伐的是朕,现在要当千古罪人的还是朕!”
子时的更鼓碾过成都。
刘禅独自登上朱雀门,怀中残片与城墙砖石相撞,发出细碎的哀鸣。
城下流民举着火把蜿蜒如血河,有人高喊“开城”,有人哭求“死战”。
“陛下看那孩子。”
不知何时出现的郤正指着人群——小儿正攥着半块麦饼,仰头痴望城头。
“取玺吧。”
翌日辰时,成都城门轰然洞开。
刘禅捧着玉玺走向魏军时,冠突然断裂。
玉珠滚落尘土,他在满地晶莹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洛阳
洛阳的蝉鸣裹着铜驼街的酒气,熏得人头晕。刘禅蜷在安乐公府的回廊下,手中半块蜀樽残片被得发亮——三日前司马昭的宴席上,这块残片突然从袖中滑落,险些砸碎琉璃盏。
“主公,郤大人到了。”
老仆的声音像生锈的锁链。
郤正捧着新裁的素袍立在阶前,袖口还沾着成都的槐花香。
刘禅忽然拽过他,将残片按在他掌心:
“闻闻,可还有蜀地的酒气?”
“陛下……”
“叫安乐公!”
刘禅大笑,惊飞檐下筑巢的雀鸟,
“昨日司马大将军还夸孤学洛阳话学得快——‘此间乐,不思蜀’,六个字,孤练了整宿呢!”
残片尖角刺破郤正的手,血珠渗进“慎守”二字的裂痕。
老臣突然跪地哽咽:
“老臣教的那句‘先人坟茔远在陇蜀’,您为何不说?”
刘禅歪头盯着廊柱的蛛网,仿佛在辨认丝线上挣扎的飞虫:
“司马昭的刀就架在蛛丝上,你说,虫子是该挣扎,还是装死?”
夜宴的灯火将铜雀台照得通明。
刘禅捏着残片踏入大殿时,听见魏国乐师在奏《巴渝舞》——那是诸葛亮改编的军阵曲,此刻却被笙箫软化成靡靡之音。
司马昭举盏笑问:“安乐公思蜀否?”
刘禅想起七日前,他在市集看见蜀地流民被当作牲口贩卖,那些人的眼神与西十年前白帝城的刘备何其相似。
“不思!不思!”
他咧嘴痴笑,任酒浆顺着胡须滴在锦袍,
“洛阳有羊汤胡饼,蜀地只有辣子呛喉!”
满堂哄笑中,残片突然割破袖袋。
刘禅慌忙去抓,却见那铜片首坠案几,将盛满葡萄酿的玉杯击得粉碎。
“好个碎樽破玉!”
司马昭抚掌大笑,
“听闻此物是刘备遗宝?”
刘禅扑跪在地,佯装醉态摸索碎片:
“什么宝……破铜烂铁罢了!当年先帝拿它砸核桃,核桃没裂,樽耳倒崩了……”
回府的马车碾过铜驼街的碎月,郤正用帕子裹住他鲜血淋漓的手。
刘禅忽然哼起成都的小调,哼到“栀子白,芙蓉红”时,掌心残片“咔”地裂成两半。
五更天,残烛将尽。
刘禅蹲在后院老槐下,用断剑掘土。
郤正举灯赶来时,见他正将蜀樽碎片埋入深坑——二十年前向宠战死时送回的残片,五年前姜维自刎前托人捎来的碎块,昨夜宴上崩裂的铜屑,此刻终于拼凑出半截“人”字。
“陛下这是何苦……”
“当年相父教孤写字,总说‘人’字要写得顶天立地。”
刘禅抓起湿土覆住碎片,
“可若天地己倾,倒不如……”
他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混着泥浆,像极了白帝城榻前的刘备。
郤正欲扶,却被他推开。
老臣退至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
槐树枝影婆娑,恍惚间似有个披甲身影立在树后——像向宠,又像姜维,更像是西十年前那个捧着蜀樽发抖的少年。
岁华轩
陆明远用毛刷扫去青铜残片上的封土,“慎守”二字旁有道新鲜的断痕——昨日收来这匣碎片时。
窗外春雨渐沥,残片泛着幽光。
他轻轻叩击残片,铜锈簌簌而落,露出极浅的刻痕——似是有人以刀尖反复描摹,将“人和”二字刻成了春蚕噬叶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