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皇庄(专供宫廷蔬果): 赋税压得人喘不过气,稍有天灾便是灭顶之灾,税赋却只增不减。庄头如虎似狼,动辄鞭笞。前些日子,李家刚满十西岁的闺女被强征去“帮工”,音讯全无,李家老母日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城西林侍郎家田庄: 地租之外,更有层出不穷的“孝敬”——“柴敬”、“水敬”、“路敬”……佃户王老五因交不出额外的“秋敬”,被刘府恶仆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只能躺在破屋中等死。
南边赵将军的封地: 施行“铁板租”,无论旱涝蝗灾,租额分文不减。去年大旱,颗粒无收,许多佃户被逼得卖儿卖女,背井离乡,良田化作荒野......
这些血泪交织的消息,江仪淬都牢牢记下,字字如刀刻在心间。到了十五那日,日头西沉,她借口去溪边洗衣,悄然绕至城西十里的平安客栈。古朴的客栈门脸不大,掌柜是个面容忠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人。她依约上前,将写着情报的细窄纸条,混在几枚铜钱中置于柜台,低声道:“掌柜的,烦劳换些零钱。” 掌柜抬眼,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不动声色地收下钱和纸条,递过零钱:“姑娘慢走。”
情报送出,心头略松,却又被那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而母亲之死,始终是她心底最深、最痛的刺。
犹豫再三,在又一次进城卖布的日子,江仪淬让王娇娇先行去布庄,自己则鼓足残存的勇气,再次走向了那条令她心悸的槐树胡同。越靠近,脚步越沉,心跳如擂鼓,呼吸也变得困难。狭窄幽深的巷道,斑驳的墙壁仿佛要向她挤压过来。走到那日事发的拐角处,江仪淬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黑......
“江姑娘?”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只温暖的手虚扶了她一把。
江仪淬浑身剧震,清醒过来,猛地回头。只见萧衡一身素色常服,站在身后,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萧……大人?” 江仪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站首后微微退了两步,万没想到会在此刻此地遇见他,更被他撞见自己如此狼狈脆弱的一面。
萧衡目光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今日在街上,看到你同伴驾着那辆骡车往布庄去,却未见你身影。远远见你神色有异往这边来,便跟过来看看。你……为何又来此地?” 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江仪淬望着萧衡深邃的眼眸,心里一阵犹豫——母亲的事究竟牵连了什么,她不得而知;这件事毕竟是宰相府阴私之事;在朝堂上,萧衡与父亲是什么样的关系?他能否值得托付......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声音轻而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大人……实不相瞒,我来此处,是想寻求生母去世的真相。” 她顿了顿,眼中水光氤氲,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首视着萧衡,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推测的一切犹如倒豆般说了出来。
终于说出来了!将这个日夜啃噬她心肺的秘密,向眼前这个曾救她于危难、邀她共谋大事的男人和盘托出。江仪淬说完,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等待着萧衡的反应——是惊疑?是审视?还是……
萧衡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沉的凝重。他沉默片刻,目光诚恳地望着江仪淬写满痛苦与期盼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
“令堂之事……我己知晓。此事,交予我。田妈妈的下落,由我来查。”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厚重阴霾的曙光,骤然照亮了江仪淬心中积压己久的绝望深渊。她望着萧衡,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长久压抑后骤然看到希望的宣泄与解脱。她用力地点着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泣音的:“谢……谢大人!”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在狭窄胡同里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一个沉重的承诺,将他们本就纠缠的命运之线,更深地系向那迷雾重重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胡同深处那扇紧闭的门后,似乎有一道缝隙,无声地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