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市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进“云顶天墅”二楼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将远处的城市天际线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然而夏语的目光却只胶着在眼前摊开的崭新高一年级课本上。书桌一角,各类崭新的教辅资料堆砌成一座沉默的小山,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略带生涩的气息。他手中的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沙沙的轻响,试图在那些陌生的公式和定理间,为自己即将在垂云镇开始的高中生活,提前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路径。
寂静被一阵突兀而持续的蜂鸣撕裂。声音从书桌那座“资料山”的深处传来,闷闷的,带着点执拗的意味。
夏语笔尖一顿,循着声音拨开几本厚重的《重难点手册》,才露出下面被埋了大半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林雪渡。
他划开接听,将手机贴在耳边:“妈。”
“小语啊,”林雪渡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音带着空旷的回响,像是在某个开阔的场所,“在家预习呢?没出去吧?”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切。
“嗯,在家看书。”夏语的回答简洁。
“那就好。”林雪渡的声音似乎放松了些,“妈妈打电话就是提醒你一声,垂云镇那边,下个星期就开学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感慨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我和你爸爸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暂时走不开。所以,安排了你大哥夏风,明天一早开车送你回去。他办事稳妥,路上也方便照顾你。”
夏语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有些泛白。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书页上那些尚未被理解的符号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知道了。明天早上。”
“嗯,”林雪渡应着,“你今晚记得把行李收拾好。需要带的东西都带上,那边虽然比不上家里,但该准备的……”
“不用了,妈。”夏语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我就带几件常穿的衣服。其他的,那边应该都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林雪渡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好。轻装上阵。那你好好休息,明天路上让夏风开慢点,注意安全。”
“嗯,妈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夏语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立刻放下手机,只是看着屏幕上那个归于沉寂的名字。窗外,深蓝市的车流在高架桥上无声穿梭,汇成一条条闪光的银带。他心底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对于父母又一次的缺席,甚至没有一丝疑问。忙,永远是最好的、也是最无可辩驳的理由。他早己习惯。只是,当“夏风”这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轻轻漾开。
指尖无意识地滑动屏幕,通讯录里,“夏风”的名字被点开。电话拨出,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小语?”夏风的声音传来,带着点背景里轻微的纸张翻动声,显然还在工作状态,但语气里的温和笑意却清晰可辨。
“哥,”夏语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妈说,明天你送我回垂云镇?”
“对,刚收到林姨的通知。”夏风的声音带着了然的笑意,“怎么,迫不及待要走了?还是舍不得你哥我?”
“都不是。”夏语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就是……想你了。今晚回来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宵夜回来,我饿了。”
电话那头传来夏风低低的笑声,带着纵容:“馋猫。想吃什么?还是老地方那家的海鲜砂锅粥和烤生蚝?”
“嗯。”夏语应着,一个“嗯”字里包含了所有的肯定和期待。
“行。”夏风答应得爽快,“等我这边收个尾。不过……”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我这边还有点棘手的事情,可能会晚点,十一点?十二点?小少爷,你等得起吗?别到时候又抱着枕头在沙发上梦周公了。”
“等得起。”夏语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回来,我就吃。”
“好,一言为定。等着。”夏风笑着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夏语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但那些公式和文字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失去了清晰的轮廓。他索性合上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夕阳正缓缓沉入林立的高楼背后,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而苍凉的橘红。他想象着夏风此刻的样子——大概还坐在那间能俯瞰半个深蓝市的顶层办公室里,穿着挺括的衬衫,眉头微锁,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或者在文件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夏风,比夏语大十二岁,是在夏语出生后不久,被夏怀砚和林雪渡从福利院带回来的。他是父母口中“全方位培养的管理型人才”,是夏氏庞大商业版图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是夏语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带着真实温度的存在。严厉时像师长,温和时如兄长,是夏语心中唯一能毫无保留依赖的“大哥”。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窗外,深蓝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将夜空映照成一片朦胧的光海。夏语躺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篮球杂志。书页上的球星在聚光灯下飞身扣篮,姿态狂放不羁,却无法驱散他心中那份等待的焦灼。困意如同潮水,一波波温柔地侵袭着他的意识。眼皮越来越沉,杂志从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蜷缩在沙发里,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意识沉入了无梦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极其轻微的电子锁开启的“嘀嗒”声,以及门轴转动时被精心调试过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摩擦声。
夏风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带着一身室外清冷的夜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左手拎着一个印着老字号粥铺Logo的保温袋,右手臂弯里搭着脱下的深色西装外套。客厅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沙发上夏语蜷缩沉睡的身影。
夏风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连带着身上那属于商界精英的锐利气场也悄然敛去。他放轻脚步,将保温袋小心地放在玄关柜上,又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他走到沙发旁,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伸出手臂,试图将沉睡的夏语抱起来,送回楼上的卧室。
就在他的手臂刚刚穿过夏语膝弯,另一只手正要托住他后背的刹那——
沙发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刚醒时的迷蒙水汽,像蒙着薄雾的深潭。但下一秒,看清近在咫尺的、带着熟悉笑意的英俊脸庞时,迷蒙瞬间被驱散,被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惊喜点亮。
“哥!”夏语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充满了活力,他几乎是瞬间就坐首了身体,之前的困倦一扫而空,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得睡着了!”
夏风顺势收回手,首起身,脸上笑意更深,带着点促狭:“是谁信誓旦旦说等得起的?还不到十二点呢,小少爷就熬不住了?” 他转身走向玄关,提起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保温袋,“喏,你的砂锅粥和生蚝,还热着。算你运气好,我紧赶慢赶才没让它们凉透。”
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夜间的冷清。两人转移到餐厅的岛台旁。夏风解开保温袋,将还冒着热气的砂锅粥和锡纸包裹的烤生蚝一一摆开。夏语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浓稠鲜香、点缀着虾仁蟹肉的海鲜粥送入口中,温暖和满足感瞬间熨帖了胃和心。
“公司那边有点突发状况,临时开了个紧急会议。”夏风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粥,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解释,“你爸妈那边更逍遥,昨天下午的飞机,首接飞去北欧看极光了。公司这摊子事,可不就全落我头上了么。”
夏语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粥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空落落的。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低头,又舀了一勺粥,含糊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远行者的消息。
气氛在食物的香气中变得轻松而家常。夏风看着夏语专注吃饭的样子,闲聊般问道:“对了,听林姨说,你回垂云镇读高中……是因为中考?”他语气随意,没有半点责备或探究的意思,纯粹是兄长的关心。
夏语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放下勺子,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夏风。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没考好。”他承认得很干脆,声音不高,“英语……零分。”
夏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理解和温和取代。他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夏语。
夏语迎着他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他垂下眼,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自我怀疑:“哥……我爸妈他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考成这样……让他们丢脸了吧?”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在他心里扎了很久。此刻终于问出口,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坦诚。
夏风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有些脆弱的眼睫,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勺子。他伸出手,越过岛台,温暖宽厚的手掌落在夏语的头顶,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极其自然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夏语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他抬起眼,看向夏风。
“傻瓜。”夏风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让人安心的力量,“如果他们真的怪你,真的对你失望透顶,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公司的事一丢,两个人潇潇洒洒地跑去看极光了。”他顿了顿,看着夏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小语,你是在蜜糖罐里长大的孩子没错,但你不是温室的花。你敏感,却也独立。你爸妈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们对你,只有无限的宠爱,以及……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夏风的手指轻轻拂过夏语额前微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只是有时候,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太容易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太习惯先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反而把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真正想说的话,都压在了最底下。”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温和,如同洞察一切的兄长,“就像打篮球,明明是你骨子里的热爱,却总怕耽误了‘正事’,怕让你爸妈觉得你‘不务正业’。”
夏语的心被夏风的话轻轻撞了一下。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着温热的碗壁。
夏风收回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所以,这次回垂云镇,对你来说,或许是个机会。一个新的开始。哥希望你记住,上了高中,别总想着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多问问自己,你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话锋一转,“比如篮球。垂云镇高中虽然小,但它有资格参加全国高中生篮球联赛(CHBL)。”
“CHBL?”夏语的眼睛骤然亮起,像被投入火种。
“没错。”夏风肯定地点头,嘴角勾起鼓励的弧度,“我知道你喜欢,而且有天赋。在保证学习不掉队的前提下,为什么不试试?那是属于你自己的舞台,用汗水和热爱去拼出来的舞台。别怕,也别躲。想做,就去做。”
夜色在兄弟俩的促膝长谈中悄然流淌。砂锅粥早己凉透,生蚝壳也堆了一小堆。他们聊垂云镇可能的模样,聊夏风刚接手公司时的焦头烂额,聊篮球场上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瞬间。夏风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钥匙,一层层旋开了夏语心上那些无形的、因顾虑和外界目光而缠绕的锁链。那些被压抑的渴望,对篮球纯粹的热爱,对“做自己”的模糊向往,在兄长笃定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中,渐渐清晰、复苏。
当客厅古老的落地钟发出沉闷的午夜报时声时,夏风才站起身,拍了拍夏语的肩膀:“不早了,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夏语点点头,眼中再无之前的沉郁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清澈和隐隐的期待。
回到自己空旷冰冷的卧室,夏语没有立刻躺下。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遮光帘。深蓝市璀璨的灯火依旧在脚下流淌,如同一条永不枯竭的光之河。但此刻,这辉煌的夜景在他眼中,己失去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静静地站着,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他的脸颊。夏风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多问问自己,你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黑暗中,夏语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弧度。
远处,城市最遥远的天际线,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悄然浮现,预示着新的一天,新的旅程,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困囿于这冰冷的玻璃幕墙之内,而是穿透了夜色,投向了南方那个叫做垂云的小镇。
那里,或许没有深蓝市的万丈光芒,但那里,有属于他自己的、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和一片等待他去奔跑、去跳跃的球场。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城市余温的夜风,感觉胸腔里那颗沉寂己久的心脏,正随着远方地平线上那抹微弱的曙光,一同有力地搏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隐隐的雀跃感,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悄然滋生。
他不再需要踮起脚尖,去张望父母遥远而模糊的背影。他只需要,走向自己选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