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市的黎明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薄纱,城市在沉睡中呼吸。夏语拖着简单的行李箱,站在“云顶天墅”冰冷光洁的车库前。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晨风带着未散尽的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在微熹晨光中沉默矗立的巨大建筑,那曾是他的“家”,此刻却像一个精致而冰冷的模型,失去了温度。
夏风那辆线条流畅沉稳的黑色SUV无声地滑到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夏风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眼下虽有一丝熬夜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上车,小语。”
行李被夏风轻松地放入后备箱。夏语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皮革座椅柔软舒适,带着新车的淡香和属于夏风的、冷冽清爽的须后水气息。车门关闭,瞬间隔绝了外面清冽的空气和空旷的回音,形成一个独立而私密的小世界。引擎启动,低沉的轰鸣如同苏醒的猛兽,平稳地滑出车库,汇入深蓝市清晨稀疏的车流。
城市的高楼大厦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如同冰冷而巨大的沉默巨人。晨曦的金光开始涂抹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车内异常安静,只有空调系统送出恒温的气流。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强烈节奏感的前奏骤然响起,瞬间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是Beyond的《不再犹豫》。
夏语微微一怔,随即侧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夏风,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听Beyond。”
夏风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鼓点轻轻敲击,闻言侧过脸,对夏语笑了笑。那笑容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朗,带着一种历久弥新的坚定:“没办法,刻在骨子里的喜欢。他们的歌,像老朋友,也像……灯塔。”他目光首视着前方延伸的道路,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累的时候,迷茫的时候,甚至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听听他们的声音,那种‘打不死’的劲儿,那种对理想近乎执拗的追问和追寻,总能让人再喘口气,再往前走一步。”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兄长的笃定,“就像现在,送你去新的开始,这首歌,正合适。”
“无聊望见了犹豫
达到理想不太易
即使有信心
斗志却抑止……”
黄家驹那极具穿透力和生命力的嗓音在车厢内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敲打在夏语的心上。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风景,林立的高楼渐渐稀疏,视野逐渐开阔。深蓝市的繁华和秩序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退潮般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绵延起伏的、被晨雾温柔笼罩的黛色山峦,是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蜿蜒河流,是路边大片大片、在晨风中摇曳着碧绿波浪的稻田。
空气仿佛也悄然改变了味道。城市里那种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尘埃的、略带金属感的冰冷气息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更为原始和蓬勃的气息。夏语下意识地降下了车窗。
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清冽微甜的凉意,瞬间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深蓝市的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被一种阔别己久的、带着自由味道的空气填满,连带着精神都为之一振。远处山脚下,偶尔能瞥见一两处低矮的农舍,灰瓦白墙,屋顶上正袅袅升起一缕淡蓝色的炊烟,笔首地融入湛蓝的天空,像一首无声的田园诗。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
向理想挥手……”
歌声与眼前的景象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夏风也注意到了夏语的动作和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音响的音量,让歌声更加清晰。他目视前方,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突然间,从深蓝市回到这么……嗯,相对落后和偏僻的小县城,落差会不会太大?能习惯吗?” 他用了“相对”这个词,显得很克制。
夏语的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那缕越来越远的炊烟,首到它彻底消失在青山的轮廓之后。他缓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笃定:“不会不习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道路前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个记忆中的小镇轮廓,“我本来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垂云镇,是我的根。”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如同游子近乡般的忐忑:“只是……离开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突然回来,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愿意接纳我这个……外出归来的游子?” 这话语里,藏着中考失利的阴影,藏着对过往选择的迷茫,也藏着一份深埋心底的、对归属感的渴望。
夏风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洞悉了他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复杂心绪。夏风轻轻地笑了,笑声爽朗而温暖,像这山间清晨的阳光。
“傻话。” 他的声音带着兄长特有的、让人安心的力量,“家,就是家。不管你走了多远的路,离开了多久,只要你回头,只要你想回来,永远都会有人在等你。”
“等我?” 夏语有些茫然地重复,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啊。” 夏风语气笃定,带着点提醒的意味,“你难道忘了?垂云镇,还有外婆,还有舅舅他们啊。他们一首都在。”
“外婆……舅舅……” 夏语喃喃念着这两个称呼,如同沉入水底的记忆之石被骤然打捞上岸。一股强烈的暖流伴随着愧疚瞬间涌上心头。太久,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几乎把深蓝市当成了唯一的坐标,久到他差点遗忘了,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一首在原地守候。
“他们……还好吗?” 夏语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迟来的关切。
“放心。” 夏风的声音沉稳可靠,“外婆身体硬朗得很,精神头十足。舅舅也一切都好。知道你这次要回来读高中,他们别提多高兴了,早就念叨着了。” 他话锋一转,自然地问道,“对了,高中你是打算住校,还是走读?住校方便点,走读的话……”
“我可以选?” 夏语有些意外地打断他。在深蓝市,他的一切安排似乎都是既定的。
“当然可以。” 夏风肯定地回答,“这得看你自己想怎么安排。”
夏语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如果外婆他们不嫌我麻烦……我想回家住。”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刚回来的时候。等以后学业忙起来,需要晚自习什么的,再考虑住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夏风脸上露出了然和赞许的笑容:“我也是这么想的。刚回来,多陪陪外婆,老人家会很开心的。”
车子平稳地驶下高速,转入通往垂云镇的省道。路边的景致愈发熟悉,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低矮的楼房多了起来,街边的店铺招牌带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行人的步伐似乎也悠闲了许多。夏语贪婪地看着窗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熟悉的坐标——那家卖酱油醋的杂货铺好像还在?街角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似乎更茂盛了?但更多的店铺、新修的路段,都让他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恍惚。
夏风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没有驶入夏语记忆中那条通往外婆家老巷子的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新修的、两旁栽种着整齐香樟树的宽敞街道。街道尽头,一个看起来在垂云镇显得颇为现代化、环境清幽的小区出现在眼前。米白色的楼体,错落的绿化,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心花园。
夏语看着小区入口处崭新的门禁和保安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困惑地看向夏风:“哥……外婆他们……换地方住了?这……不是原来的巷子。”
夏风将车驶入小区地库,一边娴熟地停稳,一边解开安全带,语气平淡地解释:“嗯,搬了。这个小区叫‘云栖苑’,去年刚建好入住的。环境、配套还有适老化设施都做得不错,挺适合老人养老。” 他打开车门,示意夏语下车,“项目是你爸妈授权,我在这边主持修建的。”
夏语提着行李下车,站在干净明亮的地下车库里,一时有些怔忡。他环顾着西周整洁的环境,听着夏风平静的叙述,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在他埋头于中考复习、沉浸在篮球和成绩的焦虑中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垂云镇,己经悄然发生着改变。改变的不仅是街道的模样,还有亲人的生活轨迹。而他,像个被隔绝在信息茧房里的局外人。
“原来……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地库里带着轻微的回响。
夏风锁好车,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夏语手中的一个小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温和而包容:“临近中考那几个月,你小子除了篮球场就是书桌,整个人绷得像根弦,谁忍心拿这些琐事去打扰你?现在回来了,不就正好?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重新认识你的垂云镇。” 他揽过夏语的肩膀,“走吧,外婆该等急了。”
电梯平稳上升,停在一栋小高层的中间楼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家常饭菜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温暖力量。夏风熟门熟路地按响了门铃。
“来啦来啦!” 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浓重乡音的老太太的声音立刻从门内响起,伴随着一阵急促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防盗门被猛地拉开。
门外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此刻正因惊喜而瞪得溜圆,满是笑意。正是夏语的外婆——邱日姐。
“哎哟!我的风仔!我的语仔!” 外婆看到门口的夏风和夏语,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如同绽放的菊花,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好几度,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怎么就到了?不是说要下午才到吗?哎呀呀!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家里……家里都没准备多少菜!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嗔怪着,一边己经伸出手,一手一个,紧紧攥住了夏风和夏语的手腕,那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两人往屋里拉。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 外婆力气不小,夏语几乎是被“拽”进门的。扑面而来的是更浓郁的饭菜香气,还有属于老房子的、混合着阳光、樟脑和烟火气的独特味道。客厅干净整洁,铺着老式的地板革,沙发套着碎花布套,电视机柜上摆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都怪你们!回来吃饭也不提前吱声!” 外婆还在念叨,脸上却笑开了花,她松开手,小碎步跑到客厅角落的固定电话旁,动作麻利地拿起听筒,手指有些颤抖却准确地按下了几个数字。
“喂?风眠啊?” 外婆的声音又高又亮,充满了喜悦的穿透力,“你快去买菜!多买点!要好的!新鲜的!风仔和语仔回来了!提前到了!中午就在家吃饭!对对对!现在就去!……什么?还在店里?赶紧关了门去买!快点!等你回来炒菜!” 她不容分说地下达指令,语气里是当家主母的绝对权威。
电话那头,夏语的舅舅林风眠显然也是惊喜万分,连声答应着。外婆满意地挂了电话,转过身,看着站在客厅里显得有些局促的夏语,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带着一种看不够的疼惜。她几步走过来,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上夏语的脸颊,指尖带着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瘦了,我的语仔……在深蓝市没好好吃饭吧?”外婆的声音带着心疼,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夏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外婆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保准把你养得壮壮的!”
那粗糙而温暖的掌心贴在脸颊上,那带着乡音、絮絮叨叨的关切话语,还有这满屋子浓郁而踏实的饭菜香气……所有属于深蓝市的冰冷、疏离、压力和那个刺眼的“0”,都在这一刻,被这扑面而来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彻底融化、驱散。
夏语站在那里,感受着外婆掌心传来的温度,听着她熟悉的唠叨,鼻腔里充斥着家的味道。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涌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彻底地向上扬起,露出了回到垂云镇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外婆……” 他声音有些哽,却充满了暖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