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细密的呼噜声和苏砚指尖那点生涩的温情,随着我踏上楼梯的脚步,被厚重的实木门悄然隔绝在楼下。
主卧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光线昏黄,将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山下遥远璀璨的灯火,像一幅无声的、流动的星河图。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留下模糊的痕迹。
楼下,那缕微弱的、试图穿透冰层的阳光,终究太过短暂。雪团的依赖,或许能融化他片刻的沉寂,却填不满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顾铭轩和林薇薇的下场,陆家的铩羽而归,苏砚的爆红……这一切冰冷的胜利,都无法驱散心头那点沉甸甸的滞涩感。
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幽光在玻璃上投下一点冷蓝。是周导。
“苏总,刚接到消息,金雀奖那边……提名名单出来了。”周导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暗河》入围了六项!包括……最佳男配角!”
苏砚。阿弃。
意料之中。那无声的崩溃,那绝望的眼泪,穿透屏幕,也穿透了评委的心。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砚他……”周导顿了顿,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苏总,颁奖礼在下个月初。他现在的状态……能行吗?那种场合,闪光灯,媒体,人山人海……”
“他必须行。”我打断周导的忧虑,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他的战场。”
挂断电话,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轻轻敲击。金雀奖的红毯……那将是苏砚真正踏入这个名利场的加冕礼。他需要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的赞誉或审视。他需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明星”,而不仅仅是那个在片场角落里无声崩溃的“阿弃”。
可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能承受住那滔天的声浪和无处不在的窥探吗?
烦躁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我转身走向浴室。需要一点热水,冲散这莫名的滞涩和紧绷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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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水流从巨大的顶喷花洒倾泻而下,带着氤氲的白雾,瞬间包裹了全身。
水流滑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松弛感,试图冲刷掉附着在神经末梢的疲惫和那点挥之不去的……异样。浴室里水汽弥漫,白茫茫一片,只有水流冲击瓷砖的哗哗声,单调而沉闷,像一层厚重的帷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我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脸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碎片:暖房里他抱着雪团低头画画的安静侧影;片场天台他无声滑落的、砸在人心上的泪珠;还有……昨晚客厅里,他摔碎茶杯后,那双被绝望和独占欲彻底点燃、如同地狱业火般焚烧一切的眼睛……
就在意识被水流声和混乱的思绪淹没时——
“嗡…嗡…嗡…”
一阵突兀而持续的震动声,穿透了哗哗的水流声,固执地钻进耳朵。
是我的手机,放在外面洗手台上。
这么晚……会是谁?
我关掉花洒。水流声戛然而止,浴室里只剩下水珠滴落的嘀嗒声和那恼人的手机震动。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和……急促。
扯过宽大的浴巾裹住身体,带着一身水汽,我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赤足踩在冰凉微湿的地砖上,走向洗手台。
屏幕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幽蓝的光映亮了洗手台的一角。没有备注的号码,但归属地……是顾铭轩服刑的监狱所在城市。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指尖带着水珠,划过湿漉漉的屏幕。
“喂?”声音透过水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极其熟悉、却带着浓重疲惫和某种令人作呕的、刻意放软的哭腔的女声:
“晚晚姐……是我,薇薇……”
林薇薇。
像吞了一只苍蝇。我微微蹙眉,没有说话,指尖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的台面上。
“晚晚姐……我知道我没脸给你打电话……可是……可是铭轩哥他……他明天就出狱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惊恐和无助,“他……他恨死我们了!他说……他说他失去的一切,都要亲手拿回来!他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还有……还有你身边那个小野种!”
林薇薇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扭曲:“晚晚姐!你救救我!也救救你自己吧!我们……我们联手!我知道他很多事!我可以帮你对付他!只要……只要你给我一条活路……”
电话那头的哭诉和恐惧,像一场拙劣的独角戏。顾铭轩出狱?意料之中。他那点伤残,还不足以让他在里面待一辈子。至于恨?丧家之犬的哀嚎罢了。
“说完了?”我的声音透过水汽,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
电话那头的哭诉戛然而止。
“林薇薇,”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冷酷,“你的活路,三年前就断了。现在,是死路。”
不再给她任何表演的机会,我首接切断了通话。
屏幕暗下去。浴室里只剩下水滴落下的嘀嗒声,和我自己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顾铭轩出狱。
这个早该被扫进垃圾堆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腐烂石子,激不起我心底半点波澜,却搅浑了这方被水汽包裹的狭小空间里的空气。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锥碎裂的声响,从浴室门口的方向传来!
不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更像是……赤足踩在门外冰凉地砖上,因为骤然用力而发出的、骨节绷紧的摩擦声?
我猛地转头!
浴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着,透出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轮廓。
就在那扇门的下方缝隙处!
一只脚!
一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脚踝线条利落、皮肤带着冷玉般苍白色的脚!
赤着!踩在门外冰凉的地砖上!
脚趾因为极度用力而死死地蜷缩着,抠着光滑的地砖,指关节绷得发白,甚至微微颤抖!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用力而清晰凸起!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如同鬼魅般站在门外!一只脚死死抵着门缝下的地面!像一个绝望的守卫,又像一个被彻底钉死在原地的囚徒!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顾铭轩”这个名字!听到了“出狱”!听到了“不会放过你”!听到了“小野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水滴落下的嘀嗒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死寂的空气。门外那只死死蜷缩着、绷紧到颤抖的赤足,像一帧被定格的恐怖画面,清晰地烙印在视野里。
隔着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我甚至能感受到门外那具身体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寒意和……一种濒临爆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风暴!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那只死死抵着地砖、指节发白的赤足,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后挪动了一点点。
不是退缩。
是抽离了所有力量后,无法控制的、颓然的……滑落。
门外的身影,似乎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如同受伤野兽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隔着厚重的门板,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那喘息声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恐惧。
我站在原地,裹着湿冷的浴巾,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带来刺骨的寒意。目光死死地钉在门缝下那片空出来的、冰冷的地砖上,仿佛还能看到那只脚留下的、无形的、绝望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沐浴露的冷香,和一种无声蔓延的、冰冷的恐惧。
门外那压抑破碎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挣扎。
片刻的死寂后。
我猛地抬手,抓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咔哒。”
门锁被拧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被我用力拉开!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瞬间涌入浴室。
苏砚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没有像昨晚那样暴戾地扑上来,也没有像片场那样无声地崩溃。
他就那样站着。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片场油污的旧T恤,湿漉漉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近乎凝固的……死寂。
但那双眼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不再是空洞的枯井,也不是燃烧的火焰。
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眼白布满细微的血丝!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我,看到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恐怖的深渊!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喘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他看着我,又好像根本没有在看我。那双被巨大恐惧彻底攫住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惊骇!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刚刚沐浴出来的我,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想要逃离的惊惧。
“苏砚。”我开口,声音透过浴室未散的水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的声音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恐惧的闸门!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那双盛满惊骇的眼睛,终于清晰地、死死地锁定了我!那里面翻涌的痛苦、绝望,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
他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结疯狂滚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
“……出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