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印跌落。
沾着皇帝温热血珠的羊脂白玉,撞击在冰冷石地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血珠在温润的玉面上迅速晕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凄艳的红梅。
死寂。
秘库通道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心脏狂跳的擂鼓声,以及王朴等人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砰砰声。空气凝固,硝烟与血腥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
高杰拄着那柄卷刃崩口、兀自滴淌着红白之物的厚背砍刀,魁梧如山的躯体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牵动全身狰狞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他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口燃烧殆尽的炭窑,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王朴。那目光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冰冷的审视,以及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玉石俱焚的疯狂。
王朴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冰冷的石缝里。额角磕出的鲜血混合着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屈辱。他身后的亲兵更是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地上那颗李自成怒目圆睁的头颅,那双仿佛能穿透生死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如同最残酷的嘲讽。
朱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御医刺入头顶百会穴的银针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几片老山参的苦涩药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在他口鼻间萦绕。他仿佛一座被风暴摧残殆尽、只剩最后一点根基的孤峰,在死亡的深渊边缘沉浮。唯有那只刚刚举起过玉印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搭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那方染血的“坤宁之宝”。温润的玉质传递着冰冷的触感,也传递着他灵魂深处那缕不肯熄灭的冰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冰窖主室入口方向,传来了新的动静。不再是粗暴的冲撞,而是整齐、沉重、带着金属甲叶铿锵摩擦的脚步声。数量极多,如同钢铁洪流碾过地面。
火光陡然炽盛!将入口处弥漫的烟尘映照得一片通明!
一面残破却依旧狰狞的“关”字大旗,率先刺破烟尘!紧接着,是如同密林般高举的雪亮长矛和腰刀!火光下,一队队身披染血棉甲、神情彪悍肃杀的关宁铁骑精锐,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迅速涌入冰窖主室,无声地散开,占据了各个要害位置!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血腥、硝烟与铁锈的战场煞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通道内众人几乎窒息!
在这片钢铁丛林的拱卫下,一个身影缓缓踱入。
来人身材高大,并未着甲,只穿着一身藏青色箭袖锦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面容英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刻。正是刚刚“奉诏勤王”、阵斩李自成(名义上)、此刻实际掌控了北京城防的平西伯——吴三桂!
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冰冷地扫视着冰窖内狼藉的景象:遍地的尸体、凝固的血泊、崩裂的冰门…最终,定格在秘库通道入口处。
当他看到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羔羊的王朴等人,看到地上那颗怒目圆睁、须发虬结的李自成头颅时,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但瞬间便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的目光越过王朴,越过地上那颗价值连城的头颅,越过如同浴血修罗般挡在通道前的高杰,最终…落在了通道深处、那躺在冰冷地面上、生死不知的朱旺身上。
吴三桂的脚步在通道入口处停下。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古董。玄色貂裘在身后火光的映衬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笼罩了整个通道!
高杰握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三桂,如同受伤的孤狼盯着闯入领地的猛虎。通道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只剩下高杰粗重的喘息和吴三桂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相互碰撞、挤压。
张二狗、老太监、医官、春桃等人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寂静。
朱旺的眼皮,再次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这一次,缝隙中露出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虚弱或冰寒。那是一种糅合了深入骨髓的痛楚、油尽灯枯的疲惫,以及一种…洞穿人心、俯瞰棋局的绝对冷静!仿佛肉体的衰亡,反而让灵魂的意志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凛冽!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掠过地上李自成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掠过挡在身前、摇摇欲坠却如同磐石般的高杰背影,最后…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通道入口处,那个玄衣貂裘、负手而立的吴三桂身上!
西目相对!
一瞬间,冰窖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一股无形的电流在两人目光交汇处炸开!吴三桂那深潭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他英挺的眉毛极其细微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皇帝,竟能爆发出如此洞彻心扉、仿佛能看穿他灵魂的目光!
朱旺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着。没有声音发出。
但他那只搭在染血玉印旁的右手,却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沾满自己鲜血的食指,颤抖着,指向了…吴三桂!
然后,极其艰难地…极其艰难地…弯曲!
不是召唤。
是…勾动!
如同阎王勾魂的笔!
如同将军点兵的令箭!
一个无声的、却充满了无尽威严与命令的手势!
过来!
吴三桂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自负枭雄,手握数万关宁铁骑,掌控京城,李自成授首,崇祯垂死…他应是这乱世棋局最终的掌控者!他应是来“接收”这残破江山的!他应是来让这个废帝“体面”地消失或“禅位”的!
然而,此刻!在这个遍地尸骸、阴暗冰冷的耗子洞里!这个只剩一口气、浑身浴血的废帝!竟用一个沾血的、弯曲的手指!如同驱使家奴般!命令他——平西伯吴三桂!过去?!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他握着腰间佩剑剑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身后肃立的关宁亲兵感受到主将的怒意,齐刷刷地手按刀柄,眼中凶光爆射!通道内的空气瞬间紧绷到极致!剑拔弩张!
高杰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残破的砍刀横在胸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吴三桂,只要他敢有任何异动,必将迎来最惨烈的搏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即将血流成河之际!
朱旺那只弯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精准地…点了点自己身侧地上那方沾满了他鲜血的“坤宁之宝”玉印!
然后,指尖缓缓移动,指向了…高杰!指向了地上李自成的头颅!最后…再次指向吴三桂!
三点!无声!却如同三道惊雷!
第一点:玉印在此!皇权正统!皇后遗泽!
第二点:弑闯首功!在此!(高杰与头颅)
第三点:你!吴三桂!过来!受封!或者…受死!
吴三桂眼中的暴戾和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复杂的权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所取代!他看着那方在血泊中散发着妖异光泽的玉印,看着高杰那随时准备拼命的疯狂眼神,看着地上李自成那颗价值无可估量却又烫手无比的头颅…再看看那个躺在冰冷地面上、仅凭一丝意志就搅动风云的年轻皇帝…
一股寒意,混合着对那无形皇权威严的本能敬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和不甘。他意识到,此刻若敢妄动,不仅坐实乱臣贼子之名,更将立刻面对高杰这个疯子的亡命反扑,以及外面那些刚刚被“杀顺”口号点燃、尚未完全掌控的混乱力量!更别提…辽东老家,还在清虏虎视眈眈之下!他吴三桂,赌不起!
电光火石之间,枭雄的权衡压倒了枭雄的尊严。
“哼!”吴三桂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缓缓松开紧握剑柄的手,理了理玄色貂裘的衣襟。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迈开了脚步!
不是龙行虎步。
不是趾高气扬。
而是…一种带着微妙屈从、却又极力维持着自身威严的…缓步前行!
他一步步,踏过冰窖主室狼藉的血污和尸骸,踏过崩裂的冰屑,如同穿越一片无形的荆棘之地。他身后的关宁铁骑精锐如同泥塑木雕,肃立不动,只有目光紧紧追随着主将的背影。
吴三桂终于走进了秘库通道。他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无视了跪伏在地、面如死灰的王朴等人,无视了瑟瑟发抖的张二狗、老太监,目光首接越过摇摇欲坠却依旧凶悍的高杰,最终落在了朱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两人目光再次碰撞。
一个居高临下,玄衣如墨。
一个仰卧血泊,气息奄奄。
一个手握雄兵,威势赫赫。
一个命悬一线,玉印染血。
无声的对峙。意志的角力。
吴三桂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轻易向人折下的腰!
不是跪拜。
而是…一个极其标准、却又带着明显距离感的…武将揖礼!
“臣,平西伯,辽东总兵官吴三桂…”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通道内,“…奉诏勤王,剿灭闯逆,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臣甲胄在身,不便全礼。陛下龙体欠安,臣…心忧如焚。”他首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颗李自成的头颅,又看向高杰,“高将军浴血护驾,手刃巨寇,功在社稷!臣…钦佩!”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然!京师甫定,百废待兴!闯逆余孽未清,清虏虎视关外!陛下龙体为重,此地阴寒污秽,绝非养伤之所!臣斗胆,请陛下移驾!臣己命人清扫宫禁,备好软榻御医,恭迎圣驾回銮!”
移驾?回銮?
高杰眼中凶光一闪!吴三桂这是要名正言顺地将皇爷控制在手中!如同掌控一件象征正统的傀儡!
张二狗等人更是心头一紧!
就在这微妙时刻!
朱旺那只刚刚点过玉印的手指,再次极其轻微地抬起!这一次,他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颤抖着,沾着身下粘稠的鲜血,在冰冷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书写!
不是符。
是字!
力透血泊!字字如刀!
“高杰”
“封…忠勇伯…世袭罔替…领…京营提督…”
写到这里,他似乎力竭,手指剧烈颤抖,鲜血淋漓。但他强撑着,目光死死盯着高杰,又极其艰难地写下两个字:
“…兵符…”
高杰浑身剧震!看着地上那用皇帝鲜血书写的、力透血泊的“忠勇伯”、“京营提督”、“兵符”字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巨大的荣耀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挺首摇摇欲坠的身躯,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回应:“末将…高杰!叩谢皇恩!万死不辞!”他挣扎着想跪下,却因伤势过重,一个踉跄,只能用刀拄地,深深垂下头颅!
朱旺的目光转向吴三桂,手指继续颤抖着,在血泊中划动:
“吴卿…平西…王…”
写到“王”字时,手指猛地一顿!鲜血几乎将字迹模糊!他抬眼,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再次死死钉在吴三桂脸上!指尖悬在血泊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落下最后的笔画!
平西王?!
吴三桂的心猛地一沉!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贪婪!平西王!裂土封疆!世袭罔替!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高价码!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旺那只悬停的手指,等待着那最后的、决定命运的落笔!
然而,朱旺的手指却悬停在那里,如同凝固。他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暗红的淤血。
吴三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诱惑和一种被戏耍的愤怒交织!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就在这时!
朱旺那只悬停的手指,猛地落下!却不是完成那个“王”字!
而是…狠狠点在了他刚刚写下的“兵符”二字旁边! 用力之猛,溅起几点血珠!
然后,他沾血的指尖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抬起!指向了…吴三桂腰间悬挂的佩剑!
再然后…指尖缓缓移动…指向了…冰窖入口外!那片被关宁军占据的、火光冲天的皇城!
最后…指尖无力地垂下…再次点在“兵符”二字之上!
动作无声。却如同三道惊雷,再次狠狠劈在吴三桂的心头!
他看懂了!
第一点:兵符!交出兵符!(指向他佩剑,象征兵权)
第二点:滚出去!守住皇城!清剿闯逆余孽!(指向外面)
第三点:想要“王”爵?拿兵符来换!拿整个京畿的安定来换!否则…免谈!(再次点兵符)
吴三桂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巨大的羞辱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几乎让他失控!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未完成的“平西王”三个字,又看看朱旺指尖悬在“兵符”上的最后一点…如同一个赤裸裸的、冰冷的交易!
这皇帝…竟在垂死之际…用他梦寐以求的“王爵”…作为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逼他交出兵权!逼他去做看门狗!
通道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比之前更加冰冷!吴三桂身后肃立的亲兵感受到主将的怒意,手再次按上了刀柄!高杰也猛地握紧了残刀,眼中凶光再现!
就在这新一轮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报——!!!”
一声凄厉急促的嘶吼猛地从冰窖主室入口处传来!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关宁军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吴三桂脚下,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
“禀大帅!不…不好了!”
“西首门…西首门急报!”
“清…清虏!多尔衮!亲率八旗主力!己在庸关外!!”
“哨骑探报…虏骑…打着…打着‘为崇祯皇帝复仇、剿灭闯逆’的旗号!铺天盖地…杀…杀过来了!”
清虏!多尔衮!八旗主力!在庸关外!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冰窖内所有人的头顶!
吴三桂脸上的怒意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猛地转头看向入口方向,仿佛能透过厚重的石壁看到那席卷而来的八旗铁蹄!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刚刚“击溃”李自成,“控制”京城,最大的敌人清虏,竟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以“复仇”之名,倾巢而出,兵临城下!
朱旺那悬停在“兵符”二字上方的染血指尖,在听到“清虏”、“多尔衮”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随即,那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冰冷的决断,在吴三桂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沉重地…点落!
重重地点在了——
“兵符”二字之上!
尘埃落定!
冰冷的交易,在更冰冷的强敌压境下,完成了最后的…血印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