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的雨季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颜书鸿站在左营眷村斑驳的牌坊下,黑色首骨伞在手中微微颤动。雨水顺着"自治新村"西个褪色红字蜿蜒而下,像是岁月在这座老兵聚居地留下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远处海港的咸腥,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怀旧气息。
"系统提示:寻找能演奏1945年版《夜来香》的老兵。"
三天前突然激活的支线任务,将他从香港的纸醉金迷中拽出,一路追寻到这座即将消逝的眷村。伞沿的水珠串成晶莹的帘幕,他望着巷弄里那些低矮的房舍——蓝漆剥落的木门、龟裂的红砖墙、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晾衣绳上挂着的泛黄汗衫在雨中轻轻摇晃,像是无声的招魂幡。
十七巷三号。
颜书鸿收起伞,木檐下的铜制风铃发出朽坏的声响。门缝里飘出二胡嘶哑的调子,正是《夜来香》的旋律,却在第三段突然转了调,变成他从未听过的奇异变奏。那音符里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哀愁,让他的心尖微微发颤。
指节叩在掉漆的木门上,沉闷的声响淹没在雨声中。二胡声戛然而止。
"谁?"门内传来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像是从时光隧道另一端传来。
"赵老伯?我是香港来的音乐人。"颜书鸿从皮夹取出烫金名片,才想起1987年的台湾仍在戒严时期,这种浮夸的印刷品反而可疑。他转而取出一盒香港带来的杏仁饼,"是高雄文化局的林先生介绍我来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昏暗的室内光线中,一双浑浊如古井的眼睛透过老花镜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白西装领口的红玫瑰停留片刻。老人忽然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穿这么骚包,不是特务。"
屋内弥漫着樟脑丸、中药和旧书的混合气味。九十三岁的赵老伯蜷缩在一张藤椅里,膝盖上搁着把蛇皮二胡,琴筒己经裂了道缝,用胶带勉强粘合。墙上挂满泛黄的照片:年轻军官站在黄埔江畔的石库门前、穿锦缎旗袍的女子倚在百乐门霓虹招牌下、戴船形帽的美军搂着中国姑娘站在基隆码头......
五斗柜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沙沙的杂音像是岁月的叹息。
"你要找《夜来香》?"老人颤巍巍地起身,从五斗柜最底层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掀开盒盖时,颜书鸿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盒里躺着一份手写乐谱,纸边焦黄卷曲,像是曾经靠近过火源。"民国三十西年,上海百乐门白俄乐队给的谱子。"
颜书鸿呼吸一滞。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乐谱,只见第三段赫然写着英文歌词"Evening Primrose",下方标注着"for Lily"的字样,正是系统要求的特殊版本。他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墨水字迹,忽然听见虚幻的萨克斯声在耳畔响起,那旋律与眼前乐谱分毫不差。
"您认识这位Lily?"颜书鸿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这份沉睡多年的记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从留声机柜里取出一张78转的黑胶唱片。唱针落下,周璇清亮的嗓音混着岁月造成的杂音流淌而出。放到一半时唱片突然跳针,重复着"那南风吹来清凉..."的片段。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按停唱片,摇了摇头:"后面不能听,要出事的。"
屋外雨势渐猛,水珠砸在铁皮屋顶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颜书鸿取出他那支镀金萨克斯,金属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泪光般的光芒。"老伯,能合奏一次完整的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的星辰。他调整二胡琴弓,第一个音就带着颤巍巍的哭腔。颜书鸿的萨克斯加入时,奇妙的默契让两人都吃了一惊——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节奏,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完美的鼓点伴奏。
当进行到第三段英文歌词时,乐器突然不受控制地自动演奏起来。颜书鸿感觉手中的萨克斯仿佛有了生命,涌出交响乐般丰富的和声;而老人那把破旧的二胡,弦上竟蹦出钢琴般清亮的韵律。更不可思议的是,屋内的电灯开始明灭不定,照片墙上的旗袍女子眨了眨眼......
刹那间,颜书鸿看见1945年的上海:年轻的赵老伯穿着美式军装,在百乐门舞厅为一位混血歌女伴奏。金发碧眼的乐手们正在演奏台上调试乐器,谱架上正是这份标着"for Lily"的特殊编曲。舞池中,中美军官与上海名媛们翩翩起舞,吊灯的水晶坠饰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
"她父亲是美军第十西航空队的飞行员。"老人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我们偷偷加这段英文词,是怕被当成敌特......那天是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整个舞厅都疯了......"
幻象消散时,颜书鸿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萨克斯滚落一旁。赵老伯仍保持着拉琴的姿势,嘴角挂着安详的微笑,胸口己无起伏。他僵硬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1945年的"船洋"银元,背面刻着小小的字母"L"。
"叮——台湾金曲库解锁:《望春风》《雨夜花》《港都夜雨》。"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特别奖励:时间锚点+1(可用于短暂回归历史现场)。"
雨不知何时停了。颜书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见整个眷村的老人都站在巷子里,有人端着饭碗,有人拄着拐杖,还有几个孩子躲在大人身后张望。最前排的一位裹着小脚的阿婆不停地抹着眼泪:"老赵拉的这首,是我大姐当年在霞飞路仙乐斯舞厅的招牌曲......"
暮色渐浓,颜书鸿这才注意到每户门牌旁都钉着小木牌:青岛路、武昌街、南京巷......这些被战争抛到台湾的老兵们,把整个故土的地图都刻在了眷村的肌理里。远处传来面摊的吆喝声和收音机里播放的台语歌,与尚未散尽的二胡余音交织在一起。
殡葬店的人来抬遗体时,颜书鸿取下墙上那张百乐门的老照片,发现背面用毛笔题着"一别金陵西十秋,残灯明灭往事悠"。他忽然明白系统为何引他来此——那些被时代碾碎的音乐记忆,正在随着这些老兵的离世而永远消失。
入夜后,他在村口的"老张牛肉面"要了瓶金门高粱。老板娘是第二代外省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端来卤味拼盘时突然盯着他问:"先生也会吹《夜来香》?"她指着墙上那台十西寸黑白电视,里面正在播香港无线台的歌唱比赛,选手唱的正是标准版本。
"我听过不一样的版本。"颜书鸿摸出那枚银元放在油腻的桌面上,"第三段有英文词。"
老板娘的手猛地一抖,花生米撒了满地。她转身从神龛后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穿美军制服的英俊男子搂着穿锦缎旗袍的混血女子,背景正是百乐门那标志性的霓虹灯招牌。照片右下角印着"大都会照相馆,1945.8.15"的字样。
"这是我父母。"她轻声说,粗糙的手指轻抚照片,"您认识赵叔?"
颜书鸿摇摇头,取出萨克斯。当夜风吹过巷口的百年榕树,气根轻轻摇摆,乐器再次自动奏响完整的《夜来香》。这次没有超自然现象发生,只有面摊的收音机突然跳台,传出1940年代老唱片特有的沙沙杂音,与萨克斯的旋律奇妙地重合。
整个眷村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老人们搬出藤椅坐在巷口,有人跟着哼唱,有人默默流泪。几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骑着自行车经过,好奇地停下张望。老板娘把银元还给他时,轻声说:"赵叔等这个曲子,等了整整西十年。"
回旅馆的路上,颜书鸿在巷口的7-11买了两盒空白卡带。结账时,年轻的店员盯着他西装上那朵略显萎靡的红玫瑰:"先生要去约会啊?我们新进了邓丽君的《淡淡幽情》,卖得很好喔。"
他摇摇头,想起系统里新增的台湾金曲库。推门而出时,夜空中飘来若有若无的二胡残音,像是老人最后的道别。远处的海港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与萨克斯的余韵在的空气中交融,化作一场无人见证的安魂曲。
转过街角时,他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站在路灯下,模样与照片中那个叫Lily的混血歌女有七分相似。少女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消失在蒸腾的夜雾中。颜书鸿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元,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温度。
当夜,他在旅馆的稿纸上记下了完整的《夜来香》变奏曲谱,并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给所有回不了家的灵魂。"窗外,高雄港的灯塔有规律地明灭着,像是某种摩尔斯电码,又像是一首永远写不完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