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差役的甲叶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声响，封锁线如蛛网般将"胡记海货行"层层裹紧。杨万科的验尸箱重重搁在柜台上，铜锁叩击声惊飞了梁上尘埃，也让蹲在角落的云初肩头一颤。她盯着胡掌柜蜷曲的手指，那截僵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枚嵌珊瑚的金戒指——三日前他还在码头拍着胸脯，说新到的暹罗苏木能卖个好价钱。
"嘶——"杨万科的倒抽气声刺破寂静。他指尖捏着的衣襟骤然松开，布料回弹时带出暗哑的摩擦声。陆昭明俯身的瞬间，袖中玉佩滑落，冰凉的羊脂玉蹭过死者锁骨，却比那星形烙印更让他瞳孔骤缩。烙印边缘焦黑蜷曲，分明是生前用烧红的铁星硬生生烫进皮肉，而胡掌柜常穿的锦缎夹袄里层，竟缝着层浸过明矾的软甲——一个做海货生意的掌柜，为何要穿护心甲？
"乳母案的人犯三年前就伏法了。"云初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在肉里划出弯月形白痕。她想起那年上元节，刑部大牢外挤满了扔菜叶的百姓，为首的赵通判被押上刑场时，袖中掉出半枚星形铁烙，在刑台上砸出清越的响声。可眼前这烙印边缘的淬火纹路，与卷宗里画的图样分毫不差，连星芒尖端那处缺角都如出一辙。
陆昭明没接话，他正用银簪挑起死者左手掌心的朱砂。航海图的线条细如蚊足，红圈标注的位置在暹罗湾东南，正是《万历海防图》里记的"龙船礁"。三十年前，郑和船队的副使曾在此遇风暴，可胡掌柜的货船从未出过南海，他记这处礁屿做什么？银簪尖突然顿住，在红圈旁的空白处，朱砂晕染出个模糊的"烬"字，像血滴洇开的痕迹。
"杨兄，看看这处尸斑。"陆昭明的声音陡然沉下去。他翻开死者后颈，那片暗紫瘀斑边缘竟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像是被某种毒虫啃噬过。杨万科凑上前嗅了嗅，突然猛地后退半步，药箱里的银针滚落在地："是曼陀罗！这气味...和当年赵通判狱中自尽时一样！"
"曼陀罗？"云初踉跄着撞翻药柜，瓶瓶罐罐里滚出的不只是陈皮枸杞，还有半袋灰黑色的籽实。朝阳捡起颗捻碎，指腹立刻染上深褐汁液："账册！胡掌柜的进货账册呢？"他记得上月盘货时，曾见胡掌柜在密室里清点些油纸包，当时只当是贵重香料，此刻想来，那些包上的蜡封颜色，倒和这曼陀罗籽极为相似。
账册被抖开的瞬间，纸页间飘出股混合着霉菌与硝石的怪味。"建元二十三年冬"的字迹己晕成褐色，下面的"曼陀罗籽三十斤"被朱砂圈了又圈，旁边还歪歪扭扭记着串数字："硫磺西十五斤，硝石西十七斤，炭屑二十斤"。陆昭明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墨迹下的暗纹突然浮现——那是用密写药水画的海船图样，船帆上竟绣着和星形烙印相同的徽记。
"不对，建元二十三年朝廷禁了硝石买卖。"云初突然抓住账册边缘，那页纸的背面粘着片碎布，蓝底白花的纹样让她浑身发冷。这是乳母案里唯一失踪的证物——当年被炼成"人铁"的乳母们，都穿着这种土布衫。她曾在卷宗附录里见过碎布残片的拓印，此刻眼前这片，连布纹磨损的缺口都和拓印吻合。
"轰隆！"后墙突然传来巨响，烟尘弥漫中，三个蒙黑巾的汉子挥着砍刀闯进来。为首那人手腕上缠着青布，布下隐约露出星形疤痕。陆昭明拔剑格挡的瞬间，瞥见对方刀刃上刻着的海浪纹——这是暹罗海盗惯用的标记。刀光映着朝阳打翻的烛台，火舌舔到散落的曼陀罗籽时，竟腾起幽蓝的火焰。
"保护账册！"云初将册子塞进怀里，却被飞过来的袖箭划破手臂。血珠滴在"烬"字上，那笔画突然显出金光，原来朱砂里掺了金箔粉。她想起父亲曾说，暹罗王室常用金箔密写诏书，难道胡掌柜与暹罗王室有关？正思忖间，陆昭明的剑己挑落对方头巾，那人左耳后赫然有颗朱砂痣——和乳母案画像里的赵通判贴身护卫一模一样。
"撤！"汉子突然甩出烟雾弹，刺鼻的硫磺味中，云初听见他低吼着"龙船礁的货不能丢"。待烟尘散去，地上只留下半截烧焦的黑布，布角用金线绣着艘沉舟，船头立着个持星烙的人影。杨万科捡起布片，发现夹层里掉出粒蜡丸，剖开后竟是张残缺的海图，图上用磷粉画着条航线，终点首指龙船礁下的暗礁群。
"乳母案根本没结束。"陆昭明蹲下身，用剑尖挑起胡掌柜指间的珊瑚戒指。戒指内侧刻着极小的梵文，翻译过来竟是"烬海商会"。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说三日前有艘挂着暹罗旗号的商船在黑水洋沉没，船上载着二十箱"贡品"。而胡掌柜账本里的硝石数量，刚好够造二十枚能炸穿船底的水雷。
朝阳突然指着柜台下的暗格："看！这里有个夹层！"暗格里躺着个铁盒，盒盖上的星芒图案被得发亮。云初打开的瞬间，里面掉出串人指骨磨成的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乳母的名字。最底下压着张人皮契约，暹罗文的落款处盖着王室印章，签约时间正是建元二十三年——那年，朝廷刚下令禁绝硝石，而胡掌柜刚开始做海货生意。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声，"咚——咚——"的声响里夹杂着隐约的涛声。陆昭明走到门边，捡起差役遗落的令牌，牌角缺了块，和当年赵通判刑场上掉的那半枚铁烙拼起来，正好是个完整的星形。他抬头望向东南方，海平面上正浮起片暗红，像极了胡掌柜掌心那个被血晕开的"烬"字。
"备马，去水师提督府。"陆昭明将人皮契约塞进袖中，佩剑在鞘中发出清越的鸣响。云初跟着他跑出店门时，看见街角灯笼下站着个穿玄色披风的人，披风下摆随风扬起，露出里层绣着的海浪纹——和刚才刺客刀刃上的图案分毫不差。而那人手中把玩的，正是枚星形铁烙，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