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俾铁骑的狼头旗漫过山脊时,沈婉琰的箭囊己空,箭羽残留的血渍在寒风中凝成冰珠。她反手抽出贺东旸腰间的弯刀,刃口刮过冻硬的皮甲,溅起的火星如萤虫乱舞,在雪幕中烙下细碎的光痕。冲在最前的北俾轻骑被斩断马腿,战马哀鸣着栽进雪坑,扬起的雪沫混着血雾扑在她面上,腥气刺得喉头发紧。
贺东旸的箭矢几乎同时贯穿那名骑兵的咽喉,箭尾狼鬃与她的刀光交错成网。他玄甲上的冰碴簌簌而落,肩胛处一道旧伤崩裂,血顺着甲缝渗入雪地,绽出狰狞的赤梅:“西南方有处冰裂谷!”他猛扯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踏碎雪下埋着的铁蒺藜,“徐延昭的伏远军在那儿接应!”
沈婉琰抹去糊住左眼的血痂,黏稠的半凝固血液在指尖拉出细丝。冰谷入口处横七竖八倒伏着尸骸,锁子甲上的东宫螭纹被血污浸得发黑,喉间插着的锈箭却缠着伏远军的旧布条——那是用定北侯府战旗撕成的止血带。她忽然勒马,刀尖挑起一具尸身的腰牌,铁牌边缘的冰碴簌簌剥落:“世子这接应,倒是接得干净。”
腰牌上赫然錾着“鹰扬卫”三字,阴刻的赤狐纹在雪光下泛着冷泽。贺东旸的弓弦陡然绷紧,箭簇转向她眉心,弓臂上的狼首铜饰抵住她额角:“沈姑娘若不信——”他嗓音裹着砂砾般的哑,“此刻便可取我性命。”
冰裂谷深处忽传来金铁相击声,如巨锤砸冰。一道玄色狼烟腾空炸开,烟中裹着硫磺的刺鼻味——徐延昭燃的是定北侯府特制的传信烟,烟芯掺了漠北狼粪,遇风即散成三缕,正是“速归”的暗号。
沈婉琰的刀锋仍悬在贺东旸喉间,却觉腕骨一麻——他竟用箭尾狼鬃缠住她手腕,鬃毛浸透的血渍在麻布护腕上晕开:“要杀我,也得等出了这狼窝。”
谷外忽响起号角,北俾重骑的玄铁马甲撞开雪幕,地面震颤如地龙翻身。贺东旸劈手夺过缰绳,战马嘶鸣着冲向冰裂谷,马蹄踏碎的冰晶扑在她面上,如刀割般生疼。
冰窟内的寒气凝成白雾,伏远军残部藏身岩缝间,呵气成霜。火把的光晕在冰壁上摇曳,将徐延昭佝偻的身影拉长如鬼魅。他劈开最后一箱火药的铜锁,斧刃撞出“铛”的一声,硝石混着硫磺的刺鼻味随碎冰迸溅,呛得人喉头灼痛。
“按老将军的配方——”徐延昭抓起一把黑硝,粉尘从指缝簌簌而落,“这批‘火龙车’够炸平北俾王帐。”他刀尖突转向外,锈迹斑斑的横刀割裂冰幕,露出谷外翻涌的狼头旗,“但得有人把铁骑引到爆心。”
沈婉琰的鹿皮靴碾过冰碴,停在冰壁凿刻的漠北舆图前。指尖抚过王帐位置的赤纹矿脉,寒霜沾上指腹,融成细流渗入甲缝:“贺东旸,你父王的金印,可还在狼神庙?”
贺东旸擦拭箭簇的手骤然僵住,狼牙箭杆在膝头“咔嚓”折断。断口木刺扎入掌心,血珠滚落冰面:“沈姑娘倒是把北俾王庭摸得透彻。”
“不及世子。”她甩出赤狐纹玉璧,玉璧砸在冰柱上迸出脆响——正是从太子金印上剥落的信物,“毕竟连太子都以为,你真是他的狗。”
冰窟内死寂如坟。徐延昭的横刀陡然出鞘,刀刃擦过冰壁带起刺耳锐鸣,刀锋己贴上贺东旸后颈。老将甲胄下的旧伤渗出脓血,腐臭混着硫磺味令人作呕:“三年前漠北之战,北俾前锋营的行军路线与定北侯中伏的位置分毫不差——”他喉头滚出砂砾般的低吼,“你递回东宫的密报写了什么?”
贺东旸忽地低笑,玄甲随胸腔震动簌簌落灰。他扯开衣襟,心口溃烂的箭疤如毒蛇盘踞:“八个字——‘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沈婉琰的弯刀抵住他溃烂的皮肉,刃口压出黑血:“那今日便用世子的血,祭这把刀!”
“且慢!”
冰窟暗门被撞得粉碎,斥候踉跄跌入。半截断箭贯穿他左肩,箭杆上的狼鬃混着血冰垂落。他扑跪在地,怀中滚出一颗冻硬的头颅——正是昨日派去探路的伏远军哨兵:“北俾使者……要世子与沈姑娘的人头换和谈!还说……若不应,便剐了徐将军的妻女!”
火把骤然一晃,冰壁上交错的影子如群魔乱舞。
子时末的雪原上,篝火在狂风中忽明忽暗。北俾使者的狼皮大氅结满冰碴,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碎响。他高举的金印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印纽雕着的九头神狼獠牙暴突,狼眼处嵌着的血玉如凝固的毒液。
“狼主有令!”使者靴尖踢开积雪,露出冻成青紫的伏远军哨兵头颅,“献上沈家余孽与叛徒阿史那旸,便放尔等残部归中原——否则,这些便是下场!”
沈婉琰的箭尖掠过使者眉骨,箭簇上凝着的血冰擦破他额角。她腕间的狼瞳胎记在火光中泛起淡金,似有烈焰在皮下灼烧:“若我不呢?”
使者冷笑,弯刀骤然劈向脚边皮囊——一颗头颅滚落雪地,口中塞着的半块虎符沾满冰渣。徐延昭的嘶吼几乎撕裂寒风:“老周!”那正是他生死与共的副将,昨日还被派去探路。
“狼主还说——”使者刀尖挑起头颅发辫,发丝间缠着枚褪色的银簪,簪头刻着“徐”字,“沈姑娘若想见徐家妻女全尸,便拿阿史那旸来换!”
贺东旸的弓弦在此时震响。狼牙箭贯穿使者右腕,金印坠地的刹那,他纵马掠出,箭矢连发如流星,将三名亲卫钉死在冰柱上。冰柱“咔嚓”裂开蛛网纹,冻脆的冰层轰然坍塌,掩住使者的惨嚎。
“回去告诉狼主——”他扯下面甲,眉骨处一道旧疤狰狞如蜈蚣,“他的王座,我亲自去取!”
沈婉琰的弯刀同时抵住贺东旸咽喉,刀锋压进他跳动的血脉:“我母亲的尸骨在哪儿?”
“狼神庙地宫。”他握住她持刀的手,掌心溃烂的伤口黏住她腕间护甲,“棺椁下压着太子亲笔的换婴书——沈姑娘可敢赌命一观?”
寒风卷起燃烧的旌旗碎片,火星溅上徐延昭的甲胄。老将的横刀劈开雪幕:“北俾重骑距此不足三里!要杀要剐速决!”
贺东旸突然发力,狼牙箭杆抵住沈婉琰腰腹的旧伤:“地宫甬道藏着三百架神臂弩,唯有我能避开机关。沈姑娘若想活命……”
话音未落,冰窟外传来闷雷般的蹄声。玄铁重骑的马甲撞开雪浪,为首将领高举的狼头旗上,赫然挂着徐延昭的银锁。
“阿爹!”女童的哭喊刺破夜空。
沈婉琰的刀锋倏地转向,斩断贺东旸腕间箭囊系带:“带路。”
贺东旸反手将半块虎符塞入她掌心,符身刻着的“同归”二字血迹未干:“沈姑娘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雪暴吞没尾音时,火龙车的铁轮己碾过冰原。
——五更天
火龙车的铁轮碾过冰原,硫磺线在雪地上蜿蜒如蛇,焦黑的痕迹混着融化的雪水,蒸腾起刺鼻的白烟。沈婉琰伏在雪丘后,粗麻斗篷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指尖捏着引线火折,灼热的硫磺味灼得鼻腔发疼。远处,贺东旸单骑冲向王帐,玄甲上的狼首纹被火把映得猩红,手中高举的赤狐玉璧在风中铮鸣——那玉璧边缘还沾着太子金印上剥落的朱砂,血迹未干。
“放箭!”王帐内传来狼主的暴喝,声如钝刀刮骨。
箭雨倾泻的刹那,沈婉琰斩断硫磺引线。火龙车从侧翼冲出,铁轮碾过冻土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火药裹着铁蒺藜炸成火网。北俾重骑的铁甲被灼得赤红,战马惊嘶着冲乱本阵,马蹄踏碎的冰碴混着火星溅上半空,如万千萤虫扑火。一匹失控的战马撞上王帐金帘,狼图腾旗幔瞬间燃成火幕。
“徐叔,带人劫地宫!”沈婉琰翻身上马,白羽箭点杀三名追兵。箭簇贯穿皮甲的闷响中,她扯下染血的袖口,将火折抛给副将,“半炷香后,无论成否,炸毁狼神庙!”
贺东旸己冲破前阵,弯刀劈开燃烧的旗幔。狼主端坐虎皮榻上,手中把玩的骨镯泛着惨白的光——那是沈婉琰生母的遗物,镯内刻着北俾神文“长宁”。狼主抬眼冷笑,玄铁弯刀横在膝头:“逆子,你果然……”
刀光如电,贺东旸削下狼主右臂。骨镯坠入血泊,溅起的血珠沾上他眉骨:“这一刀,替母亲讨的。”
沈婉琰冲入王帐时,正见贺东旸将换婴书按进狼主心口。羊皮纸上的血指印与她腕间胎记重合,朱砂写就的“沈长宁”三字刺得她双目生疼。狼主左手暗藏的短弩骤然抬起,弩箭擦着贺东旸肩胛掠过,钉入身后梁柱,箭尾缠着的赤狐绫瞬间燃起。
“小心!”沈婉琰反手掷出弯刀,刀身贯穿狼主咽喉,将尸身钉上图腾柱。狼首雕像的獠牙沾满黑血,滴落的血珠在火中“滋滋”作响。
地宫方向传来爆炸声,徐延昭的吼声混着火药轰鸣传来:“沈姑娘,找到了!”
狼神庙地宫的长明灯映着三千冰棺,寒雾从棺缝间渗出,缠上沈婉琰的靴尖。她立在最末那具冰棺前,棺面凝霜被指尖抹开,露出女子苍白的容颜——眉骨与她一样微微上挑,腕间狼瞳印泛着淡金色,被长明灯一照,恍如活物般流转。
“母亲……”沈婉琰的吐息在冰棺上结出白翳。棺底压着的换婴书被血浸透,太子的朱批如蜈蚣爬满边缘:“……此婴乃北俾狼主血脉,若定北侯生异心,可曝其出身,毁沈氏忠名……”羊皮纸脆裂的声响混着地宫阴风,似无数冤魂呜咽。
贺东旸的箭矢破空而至,将偷袭的北俾祭司钉在石壁上。箭杆震颤的嗡鸣声中,他肩头的弩伤渗着黑血,声音却稳如裂冰:“沈姑娘现在可知,为何你我注定绑在一起?”
沈婉琰抚过冰棺上的北俾神文,指尖触到“阿史那”的刻痕。刻痕边缘沾着暗红血渍,与贺东旸心口剑疤的气味如出一辙——那是腐骨草毒混着狼血的腥锈。她猛然回头,见他玄甲残片下露出的肌肤己泛青紫,显是毒入血脉:“因你是狼主的弃子,我是太子的棋子。”
“错了。”贺东旸扯下残甲,心口剑疤贴上她腕间胎记。两道烙印相触的刹那,地宫穹顶轰然炸裂,伏远军的火龙车撞塌梁柱,硝石引燃的烈火顺着硫磺线攀上壁画中的神狼图腾。碎石如雨坠落,他拽过她避开崩落的冰棺,狼神庙百年坚冰在高温下融成沸水,蒸腾的雾气裹着尸臭扑面。
“因你我是同一把刀的两面刃——”贺东旸在火海中嘶吼,箭矢点杀三名扑来的祭司,“一面斩尽虚伪忠义,一面焚毁肮脏王权!”
沈婉琰劈断坠落的横梁,火星溅上衣襟,灼穿袖口鸾凤刺绣。她反手将火把掷向地宫深处的陪葬坑,浸泡火油的丝绸遇风暴燃,火浪如巨兽张口吞没北俾先祖的鎏金灵位。贺东旸的弯刀劈开最后一道石门,天光混着雪片灌入的刹那,徐延昭的吼声自山脊传来:“沈姑娘,接箭!”
白羽箭钉入她脚边雪地,箭尾系着染血的定北侯帅旗。沈婉琰挽弓搭箭,箭簇穿透烈焰,将追至洞口的北俾骑兵射下马背。二人纵马冲出火海时,朝阳正刺破雪幕,伏远军残部立在山脊,残破的帅旗在风中猎猎如泣。
“传令!”沈婉琰高举虎符,铜铸的“沈”字被火光照得猩红,“全军拔营,剑指雁门——”她扯下焦糊的袖口,露出狼瞳胎记,“该让中原的雪,也尝尝血的味道了!”
贺东旸抹去唇边血渍,狼首纹在晨光中狰狞如活。他忽然扯过半幅帅旗裹住她伤口,布帛撕裂声混着远处号角:“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
“那就用太子的血来还。”她斩断旗角,任残布卷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