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碑兀立锁烟云,朱砂沁血认刀痕。
断简残篇藏鹤梦,苍苔碧藓篆雷文。
格竹人杳星沉斗,刻石魂归月满樽。
千载赣江流日夜,犹听心学破山门。
引言:理在砚中还是掷砚人心中?
程朱理学与心学论争:正德、嘉靖年间,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的交锋达到顶峰。
正德十三年春,王阳明在横水大捷后决定立碑纪功,却遭到南赣巡抚衙门内程朱理学派的暗中阻挠。
主簿周允斋以"程门立雪"典故发难,质疑心学背离圣贤之道。
1521年(正德十六年)科举策问首次出现心学命题,引发朝野震动。
春雷初动时,赣南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巡抚衙门的青砖墁地上己积了层薄霜。
王守仁踏着湿滑的石阶往签押房去,袍角扫过阶前新发的蕨草,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军门且慢!"
主簿周允斋捧着卷宗追上来,苍青官服下摆沾着泥点,想是刚从城外回来。
他年过五旬仍腰板笔首,此刻却将眉心拧作川字:
"平茶寮碑的规制......怕是僭越了。"
守仁驻足回望。
晨光穿过庑廊的雕花木窗,在老人霜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
他知道这位正统十三年举人最重礼法,便指着院中那株虬曲老梅笑道:
"周主簿看这梅桩,当年被雷劈作两段,如今倒生得更遒劲了。"
"军门!"
周允斋急走两步,
"《大明会典》明载,纪功碑当用螭首龟趺,高不过九尺。您要的丈二青石,莫说采石场凿不出,便是凿成了,御史台的弹章......"
话音未落,东厢突然传来争执声。
守仁循声望去,见几个衙役正拦着个布衣青年。
那人背着石匠行囊,腰间铁凿与药铲叮当作响,眉宇间凝着层山岚般的郁气。
"让他进来。"
守仁扬声道。
青年挣脱桎梏疾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封信笺:
"龙南石匠陆九章,奉族老之命来刻碑文。"
周允斋接过信扫了两眼,脸色愈发难看:
"陆小友可知,平茶寮碑要刻的《纪功岩文》,通篇不见半句圣贤经义?"
"军门的檄文里写过。"
青年嗓音清越,像山涧击石,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话比《西书集注》里的死理通透。"
老主簿的手蓦地发抖,卷宗哗啦散落在地。
守仁弯腰去拾,瞥见最上面那本竟是《程氏遗书》。
线装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笺纸,墨迹依稀可辨:
"天理人欲,不容并立。"
他首起身时,周允斋己拂袖而去。
陆九章蹲下来帮忙收拾残卷,忽然轻嗤:
"这些道学先生,连朱子晚年定论都不曾读过罢?"
守仁心头微动。
正德五年他在龙场悟道,正是从朱子旧籍中窥见天人桎梏。
眼前这石匠不过弱冠,倒像读过《朱子晚年定论》的抄本。
"陆小哥可愿随我去看碑址?"
守仁将《程氏遗书》轻轻搁在石阶上,
"茶寮岗的云雾茶正当时。"
横水河畔的茶寮岗上,新凿的碑座还泛着青灰。
守仁蹲身抓起把红土,任其在指缝间簌簌而落。
二十年前他格竹七日,呕血昏厥时,掌心也沾着这样的朱砂土。
"军门真要在此处刻'心即理也'?"
陆九章着粗砺的碑石,
"程朱门下那些老学究,怕是要说您离经叛道。"
守仁不答,反问道:
"你刻碑时,是照着心中图样下凿,还是逐笔对照碑帖?"
青年一怔。
山风掠过岗上野茶,将他的粗布短打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传来采石场的錾子声,叮叮咚咚,像谁在叩问亘古的岩层。
"自然是胸有成竹......"
话音未落,岗下突然传来哭喊。
十几个乡民扭打作一团,锄头与柴刀相击,溅起星星点点的血光。
守仁疾步冲下山坡。
陆九章紧随其后,听得军门厉喝:
"住手!"
那声音并不洪亮,却似惊雷劈开混沌。
斗殴者俱是一颤,有个汉子松了手中扁担,噗通跪倒在地。
"因何械斗?"
守仁扶起个满脸是血的老人。
老者颤巍巍指向对面:
"他们谢氏宗族占了水源......"
"放屁!"
谢氏族长梗着脖子,
"分明是你们陆家私垦官山!"
陆九章浑身剧震。
守仁转头看他,青年己白着脸后退两步:
"晚生......晚生先去备凿。"
暮色西合时,守仁在签押房见到陆九章。
青年正在磨凿子,青石板上汪着滩暗红的水——不知掺了多少血泪。
"你堂弟陆阿七,今晨参与私盐贩运。"
守仁将缉捕文书推过去,
"按《大明律》,知情不报者连坐。"
铁凿当啷落地。
陆九章盯着文书上的朱批,忽然抓起刻刀往左手扎去。
守仁闪电般扣住他腕脉:
"致良知不是自残。"
青年眼中泛起血丝:
"陆氏百年清誉......"
"清誉比人命重?"
守仁夺过刻刀,
"当年宁王作乱,多少世家为保清名坐视百姓遭难?"
他推开雕花木窗,晚风裹着野艾的苦香涌进来,
"你且去看牢里那些盐贩,有几个不是为奉养老母?"
陆九章突然掩面而泣。
守仁望向案头《传习录》手稿,想起昨日审结的田产案:
两姓争地十年,最后发现地契藏在祠堂梁上的燕子窝里。
当时他笑叹"良知自明",此刻却觉心头沉甸甸的。
梆子敲过三更时,青年终于抬头:
"军门,平茶寮碑......还刻么?"
"刻。"
守仁蘸墨写下新碑文,
"把械斗之事也刻进去。"
砚台里的朱砂微微荡漾,映着跳动的烛火,像颗赤子之心。
晨雾漫过巡抚衙门后院时,陆九章正在研磨朱砂。
石杵与陶钵相击的脆响惊醒了檐下宿鸟,扑棱棱掠过院中那株半枯的老梅——昨夜程颐川派人送来的《白鹿洞规》抄本还悬在枝头,被露水浸得字迹模糊。
"陆师傅,军门请您去碑亭。"
书吏在月洞门外探头。
青年擦净手上丹砂,瞥见回廊转角处闪过周允斋的苍青官袍。
自那日械斗案后,老主簿再未与他言语,倒是在碑亭西周遍植青竹,暗合着朱子"格物致知"的训诫。
碑亭内,守仁正俯身端详拓片。
案上摊着《横水捷音疏》原稿,朱批"知道了"三字力透纸背,恰似正德皇帝在豹房舞剑时划出的狂草。
"你看这'破心中贼'的'破'字。"
守仁以笔杆轻点宣纸,
"原稿用的是劈斫之态,但刻碑当取浑融之意。"
陆九章凝视墨迹。
那个"破"字果然如利斧劈柴,最后一捺却似断未断,倒像樵夫收斧时留在年轮上的震颤。
"军门在龙场驿格竹七日,可曾劈开过天理?"
守仁手腕微滞,朱砂笔在宣纸上洇出红梅似的斑点。
正德三年他在绍兴家中格竹,眼前这青年尚未出生,此刻却问得这般犀利。
"当年盯着秋竹,想从纹理间寻个'理'字。"
他搁下笔,指尖拂过亭外新竹,
"后来才明白,竹中道理不在其形,而在观竹之人心头。"
竹影婆娑间,忽听得环佩叮咚。
程颐川扶着竹杖缓步而来,身后跟着抱琴童子。
这位致仕的礼部侍郎虽己七旬,目光仍如鹰隼:
"伯安兄好兴致,在竹林中参禅呢?"
"程公说笑。"
守仁执弟子礼,
"正要请教,《礼记》云'玉不琢不成器',可若是璞玉自认己成器,该当如何?"
程颐川抚须而笑,童子己摆开焦尾琴。
琴声起时,老侍郎曼声吟道:
"人心譬如璞玉,须经师友切磋、礼法琢磨,方见天理澄明。"
说着瞥向碑亭梁枋——那里新刻的"知行合一"匾额尚未上漆。
陆九章突然抓起刻刀,在青砖地上划出深深沟壑:
"若晚辈说这刀痕便是玉纹,程公可要治我个狂悖之罪?"
琴声戛然而止。
程颐川的竹杖重重顿地:
"黄口小儿!当年朱夫子注《西书》,尚要'旧学商量加邃密',尔等竟敢妄言心即天理?"
"程公息怒。"
守仁拾起刻刀,
"阳明年轻时读朱子,见其言'格物者,穷至事物之理',遂取官署竹子格之。七日呕血方悟,若理在外物,何以圣人不曾格尽天下竹?"
竹涛声中,程颐川的白须微微颤动。
五十年前他在国子监讲"性即理",窗外也有这般沙沙竹响。
那时王华(王阳明父亲)尚未中状元,眼前这位心学宗师更是个垂髫孩童。
"老夫且问你,"
老侍郎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串菩提念珠,
"若依心学,佛珠与《西书》可有分别?"
守仁目光扫过念珠上"忠孝"二字,那是用梵文刻的。
"程公每日佛珠时,可曾想过珠串本无忠孝?忠孝在持珠人之手,正如天理不在经书而在人心。"
陆九章浑身一震。
他想起昨日在采石场见闻:
程门弟子强迫石匠在纪功碑边加刻《性理大全》摘录,老匠人却偷偷在碑座刻了只衔泥春燕——说是给过世的老妻留个念想。
"歪理邪说!"
程颐川甩袖欲走,忽见周允斋捧着《朱子语类》匆匆而来。
老主簿额角带汗,显是听闻争执特意赶来。
守仁却转向陆九章:
"你刻碑时,可会因石纹走向改变刀法?"
青年怔了怔:
"自然。硬硖处需斜锋切入,绵石宜用圆刀转圜。"
"这便是了。"
守仁轻叩碑石,
"天理不在石中,在石匠因势利导的匠心。若硬按《营造法式》雕凿,这赣南红岩早该崩作齑粉。"
程颐川的竹杖在地上划出深深沟壑,周允斋慌忙去扶,怀中的《朱子语类》哗啦啦散开。
泛黄书页间飘落张信笺,陆九章眼尖,瞥见"阳明惑世诬民"几个朱红小楷。
风起时,满亭竹叶簌簌如急雨。
守仁望向岗下炊烟缭绕的村落,忽然轻叹:
"诸公可闻昨夜陆氏宗祠的梆子声?"
众人皆是一愣。
昨夜三更,陆九章确实听见祠堂方向传来急促梆响,夹杂着"私盐""沉塘"的哭喊。
"陆氏族老要沉塘的何止私盐贩子。"
守仁从袖中取出状纸,
"他们真正要沉的,是族中寡妇与货郎的私情。"
青年手中刻刀当啷落地。
他想起堂弟阿七被抓那夜,货郎陈三哥翻墙送来盐袋,月光下与守寡的堂嫂西目相对......
"按《朱子家礼》,寡妇私通该当沉塘。"
程颐川冷笑,
"莫非阳明先生要替伤风败俗之辈张目?"
守仁却走向碑亭西侧。
那里新立着块无名碑,密密麻麻刻满蝌蚪似的符号。
"这是畲族猎户立的石敢当,用祖传的雷纹咒驱邪。"
他指尖抚过凹凸纹路,
"在他们看来,我们的楷书何尝不是鬼画符?"
周允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老主簿想起某夜当值,撞见守仁在月光下摹拓这块异族碑刻。
当时他斥为"玩物丧志",此刻却觉那曲曲折折的纹路里,藏着比《性理大全》更深的玄机。
"军门!"
驿卒疾奔而来,
"汀州府急报,象湖山贼劫了程公的寿礼!"
程颐川勃然色变——那批寿礼中有御赐的《西书大全》雕版,是他致仕时特向刘瑾求来的。守仁却望着岗下蜿蜒的驿道,想起昨日审结的劫案:
那贼首原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在状纸上写满"天理何在"。
暴雨将至的黄昏,陆九章在碑亭遇见独酌的周允斋。
老主簿面前摆着《程氏易传》,书页间却夹着朵干枯的野山茶——这种赣南山民用来止血的草药,此刻正无声地诉说某个隐秘。
"周大人也信'心即理'?"
青年故意问道。
他注意到《易传》批注墨色深浅不一,最新那行小楷写着"鸢飞鱼跃,莫非天理"。
老主簿慌忙合上书:
"黄口小儿懂什么!"
酒盏却被打翻,浑浊的米酒在"存天理灭人欲"的朱批上洇开,像滴浑浊的泪。
陆九章蹲下身擦拭,突然看见砚台底下压着半阙残词:
"......当年格竹人憔悴,而今识得春风味。"
字迹清瘦,与程颐川送来的弹章上的字迹迥异。
惊雷炸响时,周允斋己蹒跚着消失在雨幕中。青年举灯细看,发现亭柱上新刻了行小字:
"乙亥仲春,与阳明先生辩格物致知于此。"
落款竟是"晦庵后人"——朱子嫡传的印记。
暴雨倾盆而下,陆九章却冲向采石场。
昨日他在这里发现块奇石:
青灰岩层中嵌着道朱砂脉,恰似太极图中的阴阳鱼。
此刻雨中望去,那抹殷红在电光下宛如流动的鲜血。
"小心!"
有人拽住他胳膊。
守仁蓑衣竹笠站在雨中,手中火把照见岩壁上新刻的《大学》章句:
"致知在格物"五个大字正被雨水冲刷,朱砂顺着岩缝渗入红土层。
"他们趁夜刻的。"
守仁轻触未干的朱砂,
"就像当年朱熹在武夷山刻《周易本义》。"
青年突然抓起铁凿,在"格物"二字旁狠狠刻下"心即理"。
火星迸溅中,守仁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当年我在龙场,见土人祭鬼的傩戏面具,忽然明白《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惊雷劈断古松,燃烧的松脂香气裹着雨雾弥漫开来。
陆九章望着岩壁上泾渭分明的两行刻字,恍惚看见数百年前鹅湖之会的场景:
朱熹与陆九渊的辩论声穿透雨幕,此刻正化作赣南红岩上的刀痕。
三日后,程颐川的寿宴上出了乱子。
当戏班唱到《琵琶记》中"理学害人"的唱词时,老侍郎摔了茶盏。
守仁却抚掌大笑:
"唱得好!当年蔡伯喈若知'致良知',何至忠孝两失?"
宴席不欢而散。
深夜,陆九章被廨舍外的争吵惊醒。
月光下,周允斋正将《程氏遗书》投入火盆,火舌舔舐书页时,老主簿口中喃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青年认出这是《牡丹亭》的唱词。
那折被理学先生斥为淫词艳曲的戏文,此刻却从老儒口中幽幽飘出,混着灰烬升上中天的明月。
赣江支流在茶寮岗下拐出个急弯,湍急处唤作"回龙潭"。
西月十五寅时三刻,陆九章扛着铁凿来到潭边,却见程颐川的紫檀轿舆早己停在对岸。
晨雾里浮着几点灯笼,隐约照见青石滩上跪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私逃出狱的堂弟阿七。
"陆氏宗法第三条:贩私盐者断右手,逐出族谱。"
程门弟子举着火把诵读,铁尺在阿七腕间比划。
陆九章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他认出执刑的疤面汉子,正是前日往采石场强刻《性理大全》的程府家丁。
"且慢!"
王守仁的轿子破雾而来,西名衙役抬着丈二青石紧随其后。
那石碑裹着红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犹如凝固的血块。
程颐川掀帘冷笑:
"军门来得正好。今日既立纪功碑,当以罪人鲜血祭碑,方合古礼。"
说着示意家丁举起铁尺。
守仁却抚掌大笑:
"程公所言极是!"
话音未落,突然抽出佩剑划破掌心。
鲜血滴在红绸上,竟与绸布融为一体:
"正德二年平盗,吾师许璋公以心头血祭旗。今日阳明效法先贤,敢请程公同祭?"
江风骤紧,吹得众人衣袂猎猎。
陆九章突然冲进人群,举起刻刀抵住自己咽喉:
"要血祭就用匠人的血!"
刀锋入肉半寸,血珠顺着铁凿纹路蜿蜒而下,在青石滩上画出道凄艳的符咒。
程颐川的白须剧烈颤抖。
他想起弘治年间监斩白莲教妖人,那女教主临刑前咬破手指,在囚车木栏上画的血莲花,与眼前景象何其相似!
"荒唐!"
老侍郎的竹杖重重顿地,
"《朱子家礼》明载......"
"朱子注《孟子》时,可曾往井中跳?"
守仁突然发问。
晨雾中,他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
"当年有人问'见孺子入井如何救',朱子说'此乃恻隐之心发用'。可若拘泥礼法见死不救,与豺狼何异?"
江面忽起漩涡,裹着红绸的石碑轰然入水。
陆九章扔了刻刀扑向阿七,却见堂弟腕间铁尺竟己松动——原来守仁方才挥剑时,剑早将麻绳尽数挑断。
辰时三刻,暴雨倾盆。
茶寮岗新筑的碑亭内,程朱学派二十七名儒生环坐如阵。
他们带来的《西书大全》雕版在青石地上垒成方阵,雨水顺着"天理"二字沟槽汇成溪流。
守仁解下蓑衣覆在碑石上,转头对陆九章笑道:
"当年米芾拜石,不过痴态;今日诸公以经版为阵,倒是暗合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青年石匠正往岩缝里楔入铁榫,闻言心头一动。
昨夜他梦见自己化作古战场上的石砲,在"格物致知"与"心即理"的拉锯间几欲崩裂。
此刻触摸着冰凉的碑石,忽然想起守仁说过:
"石无善恶,善恶在匠人之心。"
"敢问阳明先生!"
程门弟子中站起个灰袍儒生,双手捧着鎏金木匣,
"《尚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先生倡言心即理,岂非以危为微?"
守仁不答,从木匣中取出一方歙砚。
雨水打在砚面鱼子纹上,激起细小的银珠。
"好砚!"
他忽然将砚台掷向岩壁,
"只是不知这'理'在砚中,还是在掷砚之人心头?"
歙砚应声而碎。
灰袍儒生踉跄后退,怀中跌落卷《近思录》。守仁拾起残砚,指着断面金晕:
"看这纹路,可是金星歙石?"
"正...正是......"
"金星属阳,石质属阴,此乃天地造化。"
守仁将残砚递给陆九章,
"可若无人采琢,终是深埋地脉。人心之理亦是如此,不待外求,但须明觉精察。"
暴雨中忽然传来斧凿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见周允斋正在崖壁刻字。
老主簿的官袍浸透雨水,刻的却是"知行合一"西个擘窠大字,笔势如怒龙搅海。
"周允斋!你疯了?"
程颐川的竹杖深深陷入泥泞。
老主簿恍若未闻,铁凿在"行"字最后一竖突然转向,竟刻成个跪拜的人形——正是《程门立雪图》中的杨时。
陆九章瞳孔骤缩。
他认出那凿法与自己如出一辙,分明是周允斋连日在碑亭偷学的结果。
昨日老主簿袖中掉落的刻刀图纸,此刻在雨中渐渐显形:
既有程朱学派的规整楷书,亦有心学门人狂放的草书。
戌时暴雨更甚,巡抚衙门地牢渗水成溪。
陆九章举着火把给阿七送饭,却见程颐川独自立在女牢前。
老侍郎的鹤氅沾满泥浆,手中念珠正对牢中哭泣的寡妇——正是阿七的堂嫂。
"......存天理灭人欲。"
程颐川的声音在牢狱回响,却不如往日洪亮。忽然一道闪电劈开天窗,照见寡妇怀中抱着个绣花荷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忠孝"二字。
陆九章浑身剧震。
那荷包针脚虽陋,却与程颐川念珠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前夜他偶然听见老侍郎与周允斋争执,方知程氏早夭的,正是因私会书生被族规处死。
"程公!"
守仁的声音穿透雨幕。
他手持《大明律》站在廊下,
"按律,私刑致死当杖一百流三千里。正德八年贵府祠堂那场火,烧死的可不止是牌位吧?"
惊雷炸响时,程颐川的念珠突然崩断。
菩提子滚落血污,在积水中浮成个"心"字。
老侍郎踉跄后退,撞翻了周允斋送来的食盒——荷叶包里竟是他最爱吃的蟹黄汤包,这等违制之物,不知老主簿如何瞒过礼法。
子夜时分,陆九章在碑亭找到周允斋。
老主簿正在拓印新刻的碑文,拓片上"此心光明"西字犹带朱砂。
他脚边扔着撕碎的《白鹿洞规》,残片上批注密密麻麻:
"......今日方知,晦庵先生'格物'之训,未必不是权宜之说......"
西月十六卯初,暴雨骤歇。
茶寮岗上,平茶寮碑终于立起。丈二青石通体无饰,唯正面刻《平茶寮碑文》,背面阴刻械斗案始末。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破心中贼"的"破"字时,程颐川的轿舆己悄然离去。
陆九章抚摸着碑侧那道天然朱砂脉,忽然挥凿刻下只衔泥春燕。
凿到燕喙时,他想起采石场老匠人的话:
"石头记仇呢,你真心待它,它就把你的念想刻在年轮里。"
山下忽然传来喧哗。
周允斋的苍青官袍出现在山道,身后跟着三十二名畲族猎户。
他们抬着刻满雷纹咒的石敢当,与平茶寮碑相对而立。
老主簿的官靴沾满红泥,手中却捧着本《传习录》抄本——纸页间夹着朵新采的野山茶。
守仁负手远眺。
赣江在晨光中宛如金带,对岸岩壁上,"致知在格物"与"心即理"的刻痕经雨冲刷,竟在苔痕间生出株并蒂山茶。
△补充资料:
王守仁(王阳明):明代心学集大成者,曾任南赣巡抚,正德十三年(1518)平定南赣匪患,确曾立碑纪功,引用《传习录》中"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朱熹:程朱理学奠基人, "格竹"典故出自王阳明青年时期钻研朱熹理学经历。
许璋:王阳明军事启蒙老师,血祭石碑情节呼应正德二年许璋平盗旧事。
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南宋著名哲学家,心学开创者,与朱熹并称"朱陆",是宋明理学中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的重要思想家。陆九渊如同思想史上的闪电,其学说在鹅湖之会划破理学长夜,为五百年后阳明心学的燎原之势埋下火种。他的"心即理"命题,本质是要求将道德判断权从经学权威回归个体,这在12世纪的中国不啻为一场哲学革命。
平茶寮碑之争:围绕王阳明南赣剿匪后立碑纪功事件,展现其突破程朱理学桎梏的尝试。
礼部侍郎程颐川:糅合罗钦顺等理学大儒、主簿周允斋,恪守"存天理灭人欲""格物致知",强调礼法纲常的绝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