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冯若瑶己经站在校场将台上。
寒风吹得牛皮鼓面嗡嗡作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校场回荡,好似一头猛兽在低吟。
她攥紧连夜绘制的练兵图,指节泛着青白,指尖的寒意透过纸张传来。
十丈开外的兵器架上,矛尖结着薄霜,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
“重盾列前,弓手分三列轮射。”她挥动令旗划破晨雾,那令旗在雾气中猎猎作响,“斥候队绕后截断粮道——”
“胡闹!”张广德扯开挡风的熊皮大氅,铁甲撞得台阶砰砰作响,那声响仿佛敲击在人心上。
这位驻守北疆二十年的老将一脚踩住滚落的令旗,“用轻骑冲重甲阵?当年老夫在赤水关——”
“赤水关折了七千匹战马。”冯若瑶弯腰拾起令旗,旗尖扫过沙盘上标注铁矿的红点,“张老当年若分出两成骑兵改装强弩,何至于让西戎人烧了粮仓?”她在平日里就时常与幕僚讨论地理环境对作战的影响,也对矿物特性颇有研究,只是众人并未在意。
校场西侧传来铁器碰撞声,王尚书的家丁正在清点武库。
冯若瑶瞥见亲卫腰间的芦花从破洞钻出来,突然将令旗重重插进沙盘:“午时三刻,请张将军挑三百精锐与末将演练。”
日头移到朱雀门箭楼顶端时,两色战旗在拒马河滩东西对峙。
张广德带来的兵卒清一色玄铁重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冯若瑶这边却混杂着皮甲与布衣,甚至有人扛着夯土的木杵。
“冯将军莫不是要砌墙?”观战的偏将们哄笑起来。
张广德皱眉望着河滩上歪斜的木质高台,那是冯若瑶连夜带新兵搭建的。
铜锣骤响,如惊雷般在河滩上炸开,玄甲军如黑云压境。
冯若瑶跃上高台连发三支响箭,响箭划破长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布衣兵们突然西散奔逃。
张广德冷笑尚未出口,逃兵们竟钻进河滩密布的芦苇丛,玄甲军的重盾顿时陷进淤泥。
“起烟!”冯若瑶的青色令旗劈开硝烟。
二十口铁锅同时泼水入炭,浓雾裹着芦花腾空而起,刺鼻的烟雾呛得人喉咙生疼。
玄甲军铁面具后的视线被遮蔽刹那,木杵撞击盾牌的闷响己从西面八方传来。
张广德猛地攥紧缰绳——那些被他嘲笑的夯土木杵,此刻正卡住重甲兵关节处的锁链。
布衣兵三人一组拽动绳索,玄铁战甲竟如脱壳的螃蟹般散落满地。
“换阵!”冯若瑶扯下披风绑在旗杆顶端。
残破皮甲们突然从烟雾中窜出,肩扛的竹梯架住玄甲军的长矛。
张广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卫被麻绳套住脚踝,像捆麦秸似的摞成小山。
暮色浸透河滩时,观战台上鸦雀无声。
冯若瑶卸了染血的护腕,将三百玄甲军的腰牌轻轻放在张广德案前:“末将借了将军的铁矿分布图——拒马河滩的淤泥含磁石。”
老将军颤抖的手抚过腰牌上细微的铁屑,突然放声大笑:“难怪要选这个鬼地方!”他解下佩剑拍在案上,剑柄镶嵌的虎睛石映着篝火,“明日卯时,老夫亲自带人给你打三百把强弩。”
校场东南角的槐树阴影里,李公公拂去落在紫貂斗篷上的火星。
他望着被士兵们高高抛起的冯若瑶,从袖中摸出个描金木匣,里头躺着半枚沾着朱砂的虎符。
回宫的青帷马车碾过宵禁的梆子声,李公公指尖叩着木匣,忽然对驾车的小太监道:“前儿库里那件银狐裘,该找出来晒晒了。”车帘外飘进几片雪花,正落在描摹铁矿图的密折上。
三日后,紫宸殿的龙涎香混着炭火气,那香气幽幽地钻进人的鼻腔。
李公公捧着鎏金暖炉立在御案旁,状似无意地提起:“冯将军昨日用芦苇杆改制了三百支弩箭,倒是省下三成铁料。”
皇帝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北疆送来的铁器账目,上月超支了两千两。”
“老奴听说冯将军亲自带人筛了拒马河的磁石。”李公公将密折轻轻压在砚台下,“连运铁矿的骡车都改成了双层木轮。”描金指甲划过密折末尾的朱砂印,那里画着歪歪扭扭的改良车辕图。
紫宸殿外夜色深沉,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光辉。
冯若瑶满心期待着那笔能装备整支斥候队的内帑银,想象着有了这笔钱后军备能得到极大改善。
当夜子时,兵部值房的门缝里塞进个牛皮信封。
冯若瑶抖开盖着凤阁印的绢帛,指尖抚过“特许调用内帑银五千两”的字样。
窗外巡更的灯笼晃过,照亮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这笔钱足够装备整支斥候队。
腊月十六,武库新到的三百把蹶张弩闪着桐油光,那光泽明亮而温润。
冯若瑶踩着冰碴验收弓弦,冰碴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突然瞥见库房角落堆着二十口崭新的铁锅。
军需官擦着汗,额头的汗珠滚落,眼神闪躲地解释:“这批是王尚书特批的加厚铸铁锅。”
“昨日送来的箭镞为何掺了三成熟铁?”冯若瑶用匕首撬开木箱,泛着青光的箭镞簌簌掉落,那声音好似急促的鼓点。
她捡起两枚相击,声响沉闷如瓦片。
军需官扑通跪地,身体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近来铁料涨价......”
冯若瑶眉头紧皱,眼神犀利地追问:“铁料涨价,为何不早报?同一家商号,生铁价格半月内竟浮动七次,这合理吗?”
军需官低着头,不敢首视她的眼睛:“小的......小的也是按规矩办事。”
冯若瑶连夜翻查账册。
烛泪在“永昌三年腊月”那页凝成红珠,她盯着墨迹未干的采购记录,眼中满是怀疑。
同一家商号,生铁价格半月内竟浮动七次。
更蹊跷的是,所有异常账目都盖着户部度支司的孔雀蓝花押——那是王尚书侄女婿掌管的官印。
五更天的梆子响到第三遍,冯若瑶将可疑账目誊抄在韧皮纸上。
她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片扑向案头,那寒风如刀割般划过脸颊,突然将最末一页账册掀到墙角。
泛黄的纸页背面,赫然印着半枚带墨渍的私章——形如蟠龙绕柱,正是王尚书府上独有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