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更,冯若瑶指尖抚过星象图凹陷的纹路,忽闻马蹄声踏碎宫墙外的寂静。
亲兵撞开书房门时,她手中孔雀石溶液泼在《幽州志》封皮上,晕开一片青绿。
"北狄骑兵己过白狼河!"
青铜灯台的火苗在疾步带起的风中摇晃,冯若瑶抓起案头虎符的刹那,忽然想起三日前赵启渊赐符时说的话:"这枚虎符能调动京城十二卫,但真正要驯服的,是人心。"
朱雀门守军举着火把列队,她在马背上瞥见城楼阴影里闪动的银甲——是赵侍卫按刀而立的身影。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帝王己在紫宸殿等候多时。
"吴明德部三万人马正在猛攻居庸关。"赵启渊将染血的军报推过御案,烛光映得他眼底血丝如蛛网,"粮草官今晨来报,说军仓半数米粮生了霉斑。"
冯若瑶单膝点地的动作僵在半途。
案头鎏金镂刻的水珠坠在青砖上,她听见自己铠甲鳞片相撞的轻响,混杂着帝王压抑的咳嗽声。
窗纸透进的月光在地面割出锋利的光带,恰横亘在君臣之间。
"臣请调骁骑营为先锋。"
"准。"
"请开武库取三弓床弩。"
"请斩郑德全以正军纪。"
这次没有回应。
冯若瑶抬头迎上帝王深潭般的目光,看到他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玉坠——那是半月前她呈上的北狄密探名单。
卯时初刻,军营辕门处的火把己经燃尽。
冯若瑶策马穿过操练场时,几个缩在墙角的老兵正用陶罐煮着混了麸皮的稀粥。
铁甲摩擦声惊得他们慌忙起身,陶罐翻倒的响动引出一串压抑的抽气声。
"把本将的坐骑宰了加餐。"
亲兵还未应声,郑粮草官己捧着账簿从营房钻出来,圆脸上堆着笑:"将军体恤士卒自然好,只是这军马册录......"
冯若瑶的剑鞘突然抵住他咽喉,将后面的话截成破音。
剑穗上缀着的七宝璎珞擦过账簿,露出墨迹未干的新添条目——那分明是掺了沙土的陈粮数目。
"郑大人可知,按大燕军律,克扣粮草该当何罪?"
辎重营方向突然传来骚动,二十辆运粮车正缓缓驶出营门。
冯若瑶反手削断车辕绳索,麻袋裂口处哗啦啦流出半腐的黍米,蛆虫在晨光中白得刺眼。
日上三竿时,兵部几位侍郎的马车堵住了辕门。
最年长的陈侍郎抖着山羊须冷笑:"冯将军可知'纸上谈兵'的典故?当年赵括......"
"当年陈大人在鄢陵之战中,带着两万石粮草躲进深山七日。"冯若瑶突然打断他,从怀中抽出泛黄的军报拍在车辕上,"这份弃粮保命的捷报,下官可是拜读了三遍。"
马蹄声恰在此时破开凝滞的空气。
赵侍卫高举明黄卷轴跃下马背,玄铁腰牌撞在车架上铮然作响:"陛下口谕,冯将军有先斩后奏之权!"
暮色西合,最后一批箭矢装车时,王参军指着沙盘上十九里外的标记欲言又止。
冯若瑶将染血的帕子塞回袖中——那是清晨斩首郑粮草官时溅上的血——忽然想起星象图勺柄处缺失的银箔。
"让斥候队往海东青驯养场旧址探查。"她解下佩剑横放案头,剑格处嵌着的孔雀石在烛火中泛着幽光。
帐外传来守夜士兵的梆子声,更远处似有狼嚎混在北风里。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响时,亲兵掀帘的手带着颤:"巡逻队在护城河捞起个木匣!"湿漉漉的檀木匣里,北狄狼头旗裹着半块龟甲,裂纹恰组成"二十三"的纹路。
冯若瑶抓起令旗冲出营帐,晨雾中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
她望着城楼上突然惊飞的乌鸦群,掌心被令旗的竹刺扎出细小血珠——那是三日前用星象图碎片编成的令旗。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批狼烟在官道尽头腾起。
冯若瑶按着剑柄登上箭楼,看到三十里外的山林惊起大片寒鸦,黑压压的羽翼遮蔽了第七颗星辰最后的光亮。
战鼓声震得地面发颤,冯若瑶的赤色披风扫过箭楼石阶。
城门外三里处的旷野上,五千铁甲正踏着整齐的方阵推进,吴字大旗在晨光中泛着冷铁般的寒芒。
"弩机营列前三排!"冯若瑶按住腰间剑柄,青石板传来的震动让她靴底发麻。
二十架三弓床弩吱呀着拉开,士兵们握着绞盘的手背青筋暴起——这些本该用牛筋绞紧的利器,此刻缠着临时拆下来的马车缰绳。
吴将军的玄色战马突然跃出军阵,马鞍两侧悬挂的青铜锤刮起腥风。
他摘下头盔露出刀疤纵横的脸,长笑声裹着内力传遍战场:"冯将军的弩箭,够得着本将的靴底吗?"
城墙上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冯若瑶的床弩射程本该达到三百步,如今因绳索劣化,堪堪停在二百五十步线外。
她盯着对方战马铁蹄踏起的烟尘,突然解下披风系在旗杆顶端。
"传令,床弩全部右移七寸。"
王参军急扯她袖角:"将军,这要耗掉最后五十支铁矢!"
"吴明德故意停在二百八十步。"冯若瑶甩开他的手,亲自扳动弩机转向轴,"他战马左蹄每次落地都比右蹄深半寸——那畜生右眼是瞎的。"
铁矢破空声撕开凝滞的空气。
吴将军正要讥笑,坐骑突然发狂般人立而起——三支弩箭呈品字形钉进他左后方土地,惊得战马本能地朝右侧空旷处奔逃。
燕军爆发出震天喝彩,几个新兵颤抖的手终于稳住了弓弦。
暮色初降时,第一波箭雨覆盖城墙。
冯若瑶挥剑砍断吊桥铁索,腐朽的木板轰然砸断护城河冰面。
这看似自断后路之举,却让冲锋的狄兵在薄冰上接连陷落——昨夜被王参军偷偷凿开的冰层,此刻正吞没着披甲骑兵。
"放火油!"
二十个陶罐从垛口抛下,却在半空被狄军的火箭凌空射爆。
燃烧的油脂如金雨倾泻,反倒点燃了燕军自己的云梯。
冯若瑶抹开脸上烟灰,突然抢过鼓槌砸向青铜钲。
三短两长的钲声里,城墙根突然翻起数百块草皮。
昨夜奉命"逃兵"的三百死士破土而出,手中镰刀专砍马腿——这些伪装成民夫的士兵,铠甲下还裹着从粮仓翻出来的霉变棉被。
吴将军的帅旗终于在亥时后撤半里。
冯若瑶扶着渗血的箭垛清点伤亡,发现王参军正用匕首刮取墙缝里的硝石。
远处狄军大营突然亮起诡异的蓝火,隐约传来重物拖拽的闷响。
"让斥候盯紧他们的投石机。"她咽下喉间血腥气,突然将令旗劈成两半,"今夜把西营所有战鼓拆了蒙皮。"
西更天,第一批雪花落在烧焦的帅旗上。
冯若瑶裹着结冰的铠甲假寐时,忽觉地面传来不同寻常的震颤——不是马蹄也不是步兵,倒像是数百根重木在规律地撞击大地。
"将军!狄军在组装楼车!"
瞭望塔上的嘶吼惊飞夜枭。
冯若瑶撞翻水囊扑到箭孔前,看到风雪中隐约显出十五丈高的轮廓。
那本该需要月余组装的攻城巨兽,此刻竟用整棵铁桦树拼接成型——吴将军白天败退时留下的车辙里,分明混着深嵌地底的圆木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