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潜龙入海,辞帝踏风雪,最是离人望京华
斋宫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三皇子林武的兵权,也烧掉了太子林康在皇帝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
可林安知道,那火,也差点烧着了自己。
京城是座金丝笼,养的是龙,喂的却是毒。
他如今,是那头刚刚学会呲牙,却还远未长出鳞爪的幼龙。在这笼子里,迟早会被那头真正的“真龙”,撕成碎片。
得走。
得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乘胜追击的时候,退一步。
推他个海阔天空。
……
萧文远的府邸,书册依旧堆得像一座坟。
老太傅手里捻着一枚温润的旧玉扳指,听完林安的话,那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惊愕。
“就藩?去北凉?”
萧文远的声音,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拳,“殿下,你可知那北凉府是什么地方?大夏十三府,它排末尾。天高皇帝远,不是让你逍遥,是让你自生自灭!那里一年的收成,抵不上江南一个富县一月的税。风雪一来,饿殍遍地。你去那里,与流放何异?”
老太傅是真的急了。
他在这块璞玉上,看到了经天纬地的光,怎么舍得让他自己滚进泥潭里,摔个粉碎。
林安却笑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在秋风里挣扎的老槐树。
“太傅,这京城是座烘炉,我现在是块生铁。再烧下去,就不是百炼成钢,而是化成铁水,什么都不剩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竟让这位帝师都感到了一丝锋锐。
“太子想让我死,可他更想让我,安安分分地当个废物。我若与他争,是与虎谋皮。我若退,他便失了那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刀,人一安逸,就容易犯错。”
“北凉是贫瘠,是荒芜,可也正因如此,它才是一张白纸。”
林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敲在萧文远的心上。
“与其在别人的画上,小心翼翼地添一笔,不如自己拿张白纸,画一画这万里江山。”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九个字,平地起惊雷。
萧文远着玉扳指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林安,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写着的,却是一份连他都感到心惊的格局与野心。
这哪里是退?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是潜龙入渊,图谋江海!
“哈哈……好!好一个‘缓称王’!”
老太傅抚掌大笑,满屋子的故纸,都仿佛被这笑声震得活了过来。
“神来之笔!殿下,老夫便陪你,下完这盘棋!”
……
秋日早朝之后,大殿空旷得能听见风声。
皇帝正要摆驾回宫,林安却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他没说话,先是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见了红。
随即,他抬起头,己是满脸泪痕,那张脸,比斋宫那夜,还要惨白三分。
“父皇……儿臣……儿臣想离京,去……去封地。”
他声音发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儿臣……怕了。这宫里,儿臣住着,夜夜做噩梦,梦见三哥拿着刀要杀我,梦见那烟,呛得儿臣喘不过气……”
“儿臣没用,儿臣给父皇丢人了……求父皇开恩,让儿臣去北凉吧,去那最苦最远的地方,儿臣只想……只想了此残生,再也不回来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彻底吓破了胆的孩子,把一个皇子的尊严,扔在地上,踩得稀烂。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是怜悯?是失望?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
一个被吓破了胆,只想逃离的儿子,终究是安全的。
站在一旁的太子林康与丞相王遂,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
太子一步踏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痛心与“兄长之情”。
“父皇,七弟他……唉,他受此惊吓,心神己乱。既然他有此意,不若便允了他吧。北凉虽苦,却也清净,正适合他养养身子。”
王遂也跟着躬身道:“陛下,七殿下心性纯良,不堪纷扰。远离京城这旋涡,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亦是陛下仁德。”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盼着这块碍眼的石头,赶紧滚蛋。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林安的膝盖都开始发麻。
最后,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准了。”
“封七皇子林安,为凉王。即日……准备启程吧。”
……
旨意一下,满城哗然。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曾经有过一丝翻盘迹象的七皇子,终究还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凉王?
这封号,本身就是个笑话。
唯有林安和萧文远知道,这头潜龙,终于等来了那片属于他的,能藏下整个天下的深渊。
离京前,林安求了萧文远一件事。
他不要金银,不要良田,只要几个人。
城西,一处破败的军营。这里,是安置那些因伤、或因得罪了上官而被黜落的兵卒的地方。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的酒气、汗臭和绝望的味道。
林安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走进一间昏暗的营房。
角落里,一个汉子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柄断了半截的军刀,那动作,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他叫魏叔阳,曾是边军悍将,只因顶撞了一位皇亲国戚,便落得如此下场。他嘴里,总是哼着一段没人听得懂的北凉小调,苍凉入骨。
屋外,一个瘸腿的青年,正靠着墙根晒太阳。他叫陈芝虎,一手神射之术,冠绝三军,却在一场“意外”中,被人打断了腿。他很少说话,但那双眼睛,比鹰还利。
林安走到他们面前,将一袋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桌上。
“京城这碗饭,不好吃。”
他的声音很平静。
“跟我去北凉。那里的饭更糙,但管饱。风雪也大,但能站首了腰做人。”
魏叔阳抬起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
陈芝虎那条瘸腿动了动,他眯着眼,看着林安,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
“我这条命,本以为就烂在京城这臭水沟里了。”魏叔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没想到,还能去北边,看看那边的风雪,到底硬不硬。”
他抓起那柄断刀,站起身。
陈芝虎也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走。”
一个字,重如山。
旨意下达的第三日,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几名亲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出京城那高大巍峨的德胜门。
城楼上,萧文远一袭青衫,凭栏而立,风吹动他的白发。
他看着那辆马车,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渺小的黑点,消失在漫天尘土之中。
他知道,此去,非龙入浅滩。
而是蛟龙归大海。
这一日,京城秋高气爽,天色好得不像话。
可萧文远却觉得,一场席卷整个大夏的风雪,己经从那遥远的北凉,开始酝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