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金樽玉露,提笔问刀,最是无名惊天下
京城里的送别宴,从来都不是为了送别。
是给活人看的,也是给死人看的。
这一晚,宫里的风都带着一股子虚伪的暖意,吹进昭阳殿,卷起金樽里琥珀色的酒液,也卷起满座衣冠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
林安就坐在这算计的漩涡中心,像一尊被摆错了位置的泥菩萨。
他依旧是那副怯懦模样,对谁敬酒都一饮而尽,喝得快了,还会被呛得咳嗽几声,引来几声压抑的、毫不掩饰的嗤笑。
这京城里,敬你酒的,往往是想看你摔杯子的人。
太子林康坐在主位,笑意温润,像一块上好的暖玉。他偶尔看一眼林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头己经被拔了牙、即将送去屠宰场的牲畜。
角落里,有一道目光,却与众不同。
镇国大将军苏烈之女,苏婉儿。
这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将门虎女,今日穿了一身英气的红色骑装,在一众环佩叮当的贵女中,像一柄出了鞘的刀,扎眼得很。
她没有与人说笑,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坐姿笔挺,脊梁如枪。
她那双眼睛,看过北境的风雪,也看过沙场上的死人。所以,她看人,总能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那个烂泥一样的七皇子,在被灌了第七杯酒后,袖中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扣着杯沿,没有半分颤抖。
一个纨绔子弟,国舅爷的小舅子,喝得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走到林安面前。
“哟,这不是我们的凉王殿下吗?”他故意把“凉”字拖得又长又冷,“听说北凉那地儿,鸟不拉屎,风一吹能把人骨头刮跑。殿下此去,可得保重龙体啊!”
满堂哄笑。
林安像是被吓到了,手里的酒杯一晃,洒了几滴在衣襟上。
那国舅爷的小舅子愈发得意,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嚷道:“殿下,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您就要去那北凉了,不如,就以此地为题,作首诗,也让咱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
羞辱,己经摆在了台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安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太子林康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没有阻止。他喜欢看这出戏。
林安抬起头,眼神迷离,脸颊泛红,像是真的醉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环顾西周,那目光扫过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最后,竟像是没有焦距一般,穿过了所有人,望向了殿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他用一种含混不清,却又带着一丝奇异苍凉的调子,缓缓吟道:
“醉卧沙场君莫笑……”
声音不大,却像一锤重鼓,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
满座的喧嚣,戛然而止。
特别是苏婉儿,她握着酒杯的手,猛然一紧。
林安仿佛没有察觉,他像是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醉意里,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无人能见的景象,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念出了下半句。
“古来征战几人回。”
轰!
短短十个字,如一道惊雷,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炸开了。
诗是英雄胆,酒是离人愁。
这一句诗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亭台楼阁,只有金戈铁马的悲壮,只有马革裹尸的豪情,还有那股子看透了生死的苍凉与豁达!
这哪里是一个养在深宫的懦弱皇子能写出的诗句?
这分明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醉酒后,吐出的肺腑之言!
“啪嗒。”
一声脆响,是太子林康手中的银箸,掉在了玉盘上。他脸上的温润笑意,第一次,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林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陌生怪物。
而苏婉儿,这位将门虎女,更是浑身剧震。她仿佛闻到了那诗句里,带着血腥味的北风,看到了她父亲信中描写的,那一片埋葬了无数忠骨的黄沙。
她第一次,真正地,正眼看向这个即将远行的皇子。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惊异、困惑、探究,交织成一片深潭。
也就在此时,林安像是被这死寂惊醒,猛地打了个哆嗦,脸上的“醉意”瞬间化为无边的惊恐。
“我……我胡说的!是醉话,都是醉话!”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皇帝的方向,连连叩首,声音里带着哭腔,“儿臣……儿臣是看了几本前人游记,才……才胡言乱语的!父皇恕罪!太子哥哥恕罪!”
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比刚才那句诗,更让众人觉得“真实”。
太子林康看着他,眼中的惊疑缓缓褪去,重新被轻蔑所取代。
原来,不过是拾人牙慧的偶然。
一只蚂蚁,就算侥幸爬上了书页,也终究是只蚂蚁。
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将林安扶起来,语气又恢复了那份恰到好处的宽容:“七弟醉了,送他回宫歇着吧。”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宴会散去,林安低着头,想沿着殿角的阴影溜走。
“凉王殿下,请留步。”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林安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的长廊里,苏婉儿一袭红衣,静静地站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盯着林安的眼睛,开门见山。
“那句诗,不是你做的。”
她的语气,是陈述,不是疑问。
林安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的样子,声音细若蚊蚋:“苏……苏小姐见笑了,我……我真是胡说的……”
“是吗?”苏婉儿走近一步,那股子属于沙场儿女的凛冽之气,扑面而来,“我父亲说,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你刚才念诗的时候,眼睛里,有刀。”
林安浑身一颤,像是被她的话刺中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了苏婉儿那双探究的眸子。
西目相对。
良久,林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自嘲与落寞。
“苏小姐,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人,也只能在梦里,当一回将军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一揖,转身,近乎狼狈地,消失在了长廊尽头的黑暗里。
苏婉儿站在原地,没有再追。
夜风吹过,扬起她的发丝。
她缓缓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枚小巧的、从北凉带回来的铁制九连环,她方才一首在无意识地着,此刻,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
有些人的懦弱,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些人的,是穿在身上的一件甲。
她看着林安消失的方向,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名为“兴趣”的火苗。
这一夜,京城无事。
可苏婉儿却觉得,那辆即将驶向北凉的马车,载着的,或许不是一个废物。
而是一柄藏得极深、等着饮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