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浓烟和焦糊味，刮过萧凛的脸颊，如同烧红的铁砂轮打磨着皮肉。身后，萧家祖宅燃起的冲天烈焰，将大半个青州城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热浪扭曲着空气，巨大的黑影在火墙上疯狂跳跃，如同吞噬一切的恶魔在狂舞。毕毕剥剥的木料爆裂声、梁柱垮塌的轰然闷响、以及若有若无夹杂在风里的凄厉惨嚎，织成一首为萧家奏响的、绝望的末日哀歌。
林骁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箍住萧凛的胳膊，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拖拽的力量不容抗拒！没有言语，没有停顿！每一次踉跄奔跑，都踩在青石板路上滑腻冰冷的未知黏液中——也许是泥浆，是血水？萧凛不敢想，也无力分辨！冰冷的恐惧与噬心的剧痛如同两条毒蛇，纠缠撕咬着他几乎崩溃的意识。
“在那边！”
“别让他们跑了！”
尖锐的呼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咬着两道在街巷阴影中亡命奔窜的身影！火光跳跃着，将追赶者手中兵刃的寒光投射在两侧墙壁上，扭曲晃动，仿佛择人而噬的鬼爪！
“这边！”林骁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沙哑的低吼！硬生生将萧凛撞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陋巷！污水横流！腥臊刺鼻！成堆的腐臭垃圾堆积如山！
“噗通！”
萧凛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后背重重撞在一堵散发着湿冷霉味的土墙之上！剧痛和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一黑！腿弯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冰滑的墙面滑坐下去！整个人瘫倒在肮脏冰冷、混杂着腐烂菜叶和牲口粪便的泥泞里！
冰！
刺骨的冰寒瞬间穿透单薄的衣料，从尾椎首冲天灵盖！那股从骨髓深处蔓延开的、劫后余生的强烈生理疲惫，混合着目睹家破人亡的滔天绝望，如同泰山压顶！
泪水！
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滚烫！
混着额角伤口淌下的血污，混着沾满脸颊的烟灰黑烬！淌过紧绷的唇角，带着涩苦的铁锈腥咸！砸在身前的污浊泥浆里，砸在林骁那双溅满泥点、微微颤抖的破旧牛皮靴面上！
牙齿格格地打颤！喉头滚动的全是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那个清贵沉静的萧家少爷死了！
在这一夜的奔逃中碎成了齑粉！
只剩下一具被悲恸和恐惧掏空了魂魄的、蜷缩在恶臭泥浆里发抖的躯壳！
黑暗中，林骁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压抑着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杀欲。他就站在萧凛身前不到两步，像一座沉默的礁石。面颊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与父亲喷溅的热血凝结在一起，冰冷而坚硬。左臂下意识地紧紧按在肋下——那里在冲出书房时被断裂的窗棂狠狠刮过，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
他挺首着脊梁，肩背肌肉因紧绷而剧烈地起伏，如同一张随时会断裂的硬弓！那双即使在深夜也习惯性保持着警戒的虎目，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透过巷口那狭窄缝隙，死死锁定着外面被火光映亮的混乱街道！
那并非单纯的警惕，而是在压抑一种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扑回去拼个玉石俱焚的暴戾火焰！阿虎被割喉时飙射的血泉！父亲轰然倒地的背影！老爷淹没在刀光中的嘶吼！一幕幕地狱般的场景在眼前反复重放！每一次闪现，都让按在腰间斩马刀柄上的指骨凸起泛白一分！
“嗬…嗬……” 粗重压抑的气息从他齿缝间挤出，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吞下的不是口水，是焚心蚀骨的恨！父亲最后那声力透云霄的“走啊！”如同熔岩铁水般一遍遍浇铸在他灵魂深处！将他死死钉在这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巷底！
死寂。
只有风吹动巷口垃圾的呜咽，以及远处火焰吞噬一切的喧嚣。
蜷缩在泥泞中的萧凛，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悲痛不住地痉挛。
泪水汹涌而下！
眼前却不再是绝望的黑暗！
无数惊悚的画面在泪光中急速闪回、定格！
——昏暗书房门外，阿虎颈间那道骤然裂开的猩红血口！滚烫的血珠溅射在紫檀木“萧”字家徽上，瞬间滑落的轨迹……阿虎圆瞪的眼珠里那凝固的、茫然的恐惧！
——庭院回廊处，林猛叔叔魁伟如山的身躯轰然前扑！那把染透亲人血的重重砍山刀脱手砸落！后心透出的冰冷剑刃带出的那溜滚烫血泉！和他最后怒张着喷血巨口的仰天狂吼——“走啊——！！”
——密道入口即将关闭的缝隙中，父亲萧远山那决然回扑、抓起青铜博山炉砸向追兵的苍老背影！那悲怆到极点、却蕴含着最后指引与欺骗的嘶声高喊：“凛儿！走东院小门——！！”
——还有……
萧凛颤抖着抬起沾满污泥血痕的手。
掌心！
半枚冰冷的、边缘碎裂的玉佩！
那是祖母留给父亲的遗物“寒螭佩”！在被父亲推入密道的混乱瞬间，不知是跌落还是……他下意识抓住的！玉佩的断面如犬牙，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
家的崩塌！亲人的血肉横飞！那炽热的血！冰冷的玉！这世道！这血仇！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悲鸣！
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这无尽的悲惨、这冲天的怨恨彻底焚毁！撕裂！
泪水竟在瞬间止住！
极度的悲痛如同沉入深渊的铅块，取而代之的，是从骨髓深处、从每一寸被焚毁废墟下喷薄而出的——
恨！
纯粹！冰冷！淬毒！足以烧穿九幽的——
血海深仇！
萧凛猛地抬起头！
那张沾满血泥污垢的脸上！泪痕犹在！甚至嘴角还残留着因剧痛而咬出的血沫！
但！
那双眼睛！
那双曾映照着诗书雅乐、弈棋论道的眼睛！
此刻！
如同万载玄冰下点燃的两簇地狱幽焰！
再无少年的迷茫！再无半分往昔优渥的痕迹！
只剩下一种洞穿生死、焚尽天地般的——
冰冷！
决绝！
以及被仇恨淬炼到极致的——
清醒！！
“嗬……”他缓缓吐出胸腔里最后一口灼热的浊气。喉咙仿佛被砂石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枯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爹……猛叔……阿虎……府里上下……”
每一个名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在冰冷的夜幕里！
他目光如刀！
猛地！
钉在身前那如同沉默火山般的魁梧背影之上！
“林骁！！”
林骁身躯猛地一震！豁然转身！
阴影中！
两人目光轰然对撞！
没有语言！
却如同有无形的誓言在冰冷的空气里交织、碰撞、点燃！
萧凛艰难地，用那只沾满污泥血迹的手，撑着冰冷肮脏的地面！
一寸寸！
挣扎着！
从绝望的泥淖里！
挺起他那千疮百孔、却己被仇恨重塑了骨血的脊梁！
他站得摇摇欲坠！
如同风中残烛！
但那燃烧的目光！
却比远处的焚府烈火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判，在死寂恶臭的巷底回荡：
“此仇——”
他牙齿紧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带血冰碴：
“不共戴天！！”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撕裂夜幕！
“我！萧凛！在此立誓！！——”
他猛地扬起手中那半枚冰冷碎裂的寒螭佩！边缘锐利的断口，如同他此刻决绝的眼神！
“穷！尽！碧！落！黄！泉！”
声音如同巨钟，狠狠撞在林骁心上！
“踏！遍！尸！山！血！海！！”
每一个音节！都似带着血！
“必——！手刃王琮！！
“必——！碎剐沈青梧！！”
怒火几乎要从七窍喷出！
“必——！屠！绝！血！刃！堂！！”
最后的宣告！如同雷霆！炸响在两人灵魂深处！
“此仇不报——！！！”
萧凛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林骁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坚定几乎凝为实质！燃烧的恨意足以焚灭一切障碍：
“誓！不！为！人！！！”
“咚！”
如同山峦倾塌！
林骁早己跪倒！坚硬沉重的膝盖狠狠砸在冰冷的泥浆污水中！
那巨大的头颅深深垂向地面！肩膀剧烈地抖动！
再抬起头时！
虎目圆睁！泪血交织！却爆射出同样焚天煮海的决绝恨焰！
他一拳！
用尽全身骨血里的力量！裹挟着对父亲最后的思念与冲天戾气！
重重砸在地上！
“砰！”
黏腻的泥浆西溅！污浊掩盖了他指节崩裂流出的血！
“林骁在此！——”
粗嘎如破锣的声音，带着千斤重的分量，嘶吼着砸在萧凛脚下：
“以我爹林猛在天之灵为证！”
“以我林家祖上英魂为凭！”
“我林骁！此命！此骨！此血！此魂！！”
他猛地一指自己剧烈起伏的、因悲痛和愤怒而滚烫的胸膛：
“尽献于少爷座前！！”
每一个字都带着斩断后路的疯狂：
“刀山！！我踏为平路！！”
“火海！！我趟为坦途！！”
目光死死钉住萧凛眼中那燃烧的幽焰，声音低下去，却更加震撼，如同闷雷在地底翻滚：
“生！死！相！随！！”
“此仇——”
林骁额头狠狠抵在冰冷刺骨、沾满父亲血仇的泥地上！发出最后一声裂金碎玉般的咆哮：
“不！报！不！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巷口风带来的焦糊气息在盘旋！
萧凛眼中那燃烧的幽焰，与林骁屈身叩拜、脊梁却如战矛挺立的倒影，在这散发恶臭的牲口棚角落，无声地交融、燃烧、凝固！
远处！
萧府方向！
那道焚尽了百年繁华、吞噬了至亲血肉的赤红光柱！
依旧狰狞地灼烤着青州城黑暗的天幕！
如同两人灵魂深处！
永不熄灭的——
复仇火种！
亡命天涯的第一步！
亦是踏向血海尸山的不归路的——
开端！
黑暗！
深重无边的黑暗！
彻底吞噬了这肮脏血腥的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