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跃动的明黄在阿木尔脸颊飞扑的红云上拖出几缕晃动的暗影。少女握着木勺的手指像嵌进了粗糙木头,篝火上黑陶罐里的浊绿药汤“咕嘟”翻腾出一个气泡,碎裂开细小的涟漪,如同她那骤然波澜又强行压下的心绪。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鼓噪的声音。药汁的热汽裹着苦涩蒸腾上来,拂过鼻尖,却压不住颈后那块方寸之地火炭般的燎灼感。
她不敢抬眼睛。那个半死不活躺在污秽狼皮下的少年,那双被血丝和冰渣淬过的眼睛……像荒原上最冷最硬的冻石。只看了一眼,就硌得人心口发慌。他为什么那样盯着自己?看穿了什么?还是……纯粹是她自己心里翻腾的雪屑迷了眼睛?
手腕上,那几块灰褐干疤的印记隔着一层薄布紧贴皮肤,寒意透骨。她喉管发紧,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干净手缩进粗布袖口,死死攥住袖筒里一块光滑的、不知名的温润卵石——那是她藏在身上许多年、每次心慌时便攥紧的慰藉。
“……大姊?”山鹰的声音黏糊糊地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蹲在不远处,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团干苔藓,眼巴巴看着那罐药。“这药……还滚着呢……”意思是再滚就要熬过火候了。
阿木尔猛地回神。药气熏得她眼底微涩。她飞快地垂下眼睑,用木勺在药罐里搅了一圈,黏稠浓绿的药汁挂在勺壁,散发出更刺鼻的腥浊气。她舀起半勺,滤掉根茎碎屑,药汤冒着细微的、带着诡异色泽的气泡。
她吸了口气,强压下胸腔里那只上蹿下跳的活兔子,努力让端勺的手不要发颤,凑近那个被裹在污迹斑斑厚袄里的身影。“喝……” 声音出口才发现哑得厉害,她像被掐了脖子,又急咳了一声掩饰,“……药好了。”
裴翎的眼窝深陷在昏影里,薄薄的眼皮掀开一条勉强透光的缝,无声地注视着她。那双被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磨砺过的瞳孔,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泊,表面平滑死寂,内里却不知沉埋着什么。
阿木尔的手腕又是一颤,勺缘快要碰到他干裂起皮的唇线。她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用端着勺的手背往自己嘴唇上狠狠抹了一下,擦去可能沾染上的灰土草屑,动作快得近乎神经质。那截从粗布袖口露出的、沾着湿黑药渣的手腕,就在裴翎的视线里一晃而过。她几乎确信自己瞥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冰芒。手腕那块皮肤下的烙印骤然灼烫起来!
“我……我替你吹吹……”她仓促地找了个理由,将药勺慌不迭往自己嘴边凑,却又猛地顿住。烫!隔着勺子都能感觉那里面包裹着翻滚的毒雾般的热力!真要对着吹气……唇边沾上他的气息……
阿木尔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片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滚烫火烧云,陡然在脸颊上炸了开来。脸颊烫得能烙饼,热气首冲头顶发根。她猛地撤回勺子,手腕的力量不知怎地一松,药勺倾斜——
噗!
小半勺浓绿滚烫的药汤,尽数泼在了裴翎前襟!
他破旧残损的袄襟下,刚被换过药、但依旧狰狞的伤口边缘,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药汁猛地一激!
“嘶——!”
裴翎的身体瞬间绷成了拉满又欲断裂的硬弓!一声非人的、极短促、却又被强行咬碎在齿关里的抽气声,如同毒蛇吐信般从喉咙深处迸了出来!额上、脖颈上刹那间青筋暴凸,冷汗混着伤口被烫出来的细密粘液,在火光下反射出油亮可怖的光泽。
“啊!大姊!”山鹰惊得跳起来。
狼皮袄子的老者眉头拧得更紧,浑浊的眼珠像钉子一样盯过来。
阿木尔整个人僵在当场,手里的木勺“当啷”一声掉进药罐边的泥水里,溅起的浑浊泥点扑上她棉裤粗糙的裤脚。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狠命抛下,在肋骨间撞得生疼。那份刚刚还翻腾不己的窘迫心思瞬间被冰锥刺透,留下的只有彻骨的恐慌和几乎要灭顶的自责。“我……我不是……我……”
她脸色煞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羞赧,猛地扑跪到裴翎身前,冻得通红的手指带着撕裂般的颤抖,不顾一切地伸向他被烫到的袄襟!想要掀开查看那下面被药汁浇泼的伤处!手指沾上那层滚烫粘腻的、混杂着药物和不知名毒素的糊状液体,触感让她头皮发麻。
那只沾满了药汁泥污、微凉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道按上胸膛的刹那,裴翎只觉得肺腑深处最后一点挣扎着的热气被狠狠扼死。他牙关几乎要咬碎,拼尽全力才压住要将这莽撞的冒犯者掀翻出去的暴戾冲动。胸口的剧痛在那片粘腻的按压下炸裂蔓延,牵扯着背脊上那些涂抹了冰凉雪苔糊的药毒创口,冰与火绞杀着撕裂开来!视线都在眩晕发黑。
就在剧痛催生的杀意本能攀升到顶点的刹那,裴翎眼角冰寒的余光扫过她几乎埋在自己胸前的发顶——那根系着褪色红布条的粗辫子,此刻因她的动作而剧烈甩动着,辫梢沾了湿冷的泥渍。少女发间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味道——
血腥!
新鲜的!还带着冷冽冰雪消融后的土腥!
但不止是土腥!还有一种极其稀薄、却如同跗骨之蛆的……蛇鳞摩擦后、残留在岩缝深处的腐草恶臭!那种味道……他在玄宫激流石壁前与蛇牙魔兵生死搏杀时闻过!在深谷乱石滩被拖拽时嗅到过!
寒意如同北境最锋利的雪刃,瞬间洞穿了所有翻腾的剧痛和涌起的暴虐!那几块在少女腕上擦过的手背皮肤残留的药汁触感依旧黏腻滚烫,却成了此刻最清晰的烙印线索!
她去过哪里?在漫天风雪里去挖采药草,为何会沾上那种……只有魔兵爪牙出没的绝险之地才有的死浊血气?
“噗!”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终于再也压不住,喷溅出来,落在阿木尔慌乱的衣袖边缘。他身体最后一次剧烈的痉挛终于耗尽所有气力,头猛地向旁边一歪,再次堕入那片剧痛与冰寒交织的混沌深渊。
意识溃散前最后的感知,是那只刚刚还按在他胸口的手,猛然触电般缩了回去,如同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然后是山鹰带着哭腔的惊叫,老者沉闷的咒骂,陶罐倾翻的闷响,破碎的木器刮擦声,一片混乱狼藉。
……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瞬又像万古。刺骨的冰寒再次成为感知的主宰。冷的源头似乎不再是周围湿冷的岩石,而是来自……贴着自己身侧的,另一具躯体传过来的、细微的、如同春日溪流初破冰般流淌着的……温度?
裴翎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颠倒,只有昏暗模糊的晃动阴影。他发现自己被裹在一件远比之前厚实的、带着浓重兽油和烟火味道的新换皮毛里。身体被挪动了位置,紧靠着罅隙内壁一处相对干燥避风的狭小角落。
火堆在几步之外安静地燃烧着,添了新柴,火焰稳定了许多,劈啪作响。光影在洞穴顶部跳跃,勾勒出一个蹲在火堆前、对着火苗小心捣鼓什么的佝偻背影——是老者山狼。他似乎正用石臼碾磨着什么草药,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声咒骂着什么。
“……阿爷……大姊还烧着呢……这样行不行啊?”
山鹰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裴翎身侧很近的地方传来。裴翎艰难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视线向下瞥去。
山鹰裹着破旧的兔皮坎肩,正缩在他蜷曲的脚边不远处打着盹,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少年脸上糊满了灰土和泪痕,鼻翼一扇一扇的,睡得很不安稳。
而在他蜷曲身体的内侧,紧贴着他冰冷躯干的位置,一道瘦削单薄的轮廓微微弓着背,如同一张绷紧又脆弱的弓。是阿木尔。
少女屈着膝,紧紧蜷在他身体的弧线之内,额头低垂,抵在他裹着厚皮毛的臂膀外侧。她身上只胡乱裹着山鹰脱下来的那件过大的灰褐色羊皮坎肩,显得身形更加单薄可怜。那条标志性的大辫子凌乱地松散开,乌黑的发丝纠缠着黏了几缕在他肩头的皮毛上。侧脸被篝火的光勾勒出疲惫的线条,脸颊上那不正常的红晕如同将熄的炭火,呼吸急促而浅短,带着高热的灼烫气息,一下下拂过裴翎手臂上的毛发。
她……病了?
为了救他,还是……在风雪里冻坏了?
那细微灼热的吐息是这片冰窟里唯一活着的热源,源源不断、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冽微甜,驱散着他西肢百骸沉甸甸的僵冷。昏沉中,裴翎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紧贴着她的那一侧,那只仅剩知觉、冰冷如铁的左臂似乎也在那片小小热源的烘烤下,死寂的痛楚里渗出了一丝如同冻土开裂般的微弱暖意。
他垂在身侧的、那只仅存知觉的、冰冷麻木的右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节。指尖隔着裹身的厚重皮毛,碰到了阿木尔侧腰的位置。触感之下,是那件粗布短袄厚实的布料。隔着一层布,他本该感觉不到什么。
但在那混沌的眩晕和冰冷中,一种更锐利的首觉穿透了麻木。方才她惊惧缩手时触碰到的、冰冷指尖残留的触感……此刻隔着衣料却越发清晰起来!一种凹凸的、在光滑布纹下坚硬得突兀的棱角感!
是那块形状不规则、布满了凹点凸点的冰冷金属片!
那个……曾在洛水沉船、石虎楼药坊中被顾临川拼死解密的铜片!那把他爹裴广用命翻出来、顾临川用命塞进他怀里的钥匙!
她还……替他收着?没有丢?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荒谬与警惕的暖流,在心脏深处被冰封的仇恨沼泽里,如同毒草破土般挣扎冒了个头。裴翎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唔……”
少女梦中无意识地痛苦呻吟了一声,滚烫的额头在裴翎的手臂上蹭了蹭,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不那么冰冷的位置,鼻息间滚烫的火气喷在他的皮毛上。她的身体也随之无意识地往他这边蜷缩得更紧了些。那片隔着粗布袄传递过来的细微棱角感,也因这细微的移动而变得更加清晰分明。
裴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深陷眼窝里最后残存的那点活气也被沉重的黑暗吞噬。意识沉浮间,冰冷的谷风卷着死水河畔亘古不散的腐臭腥气,从那狭窄罅隙入口处的缝隙尖锐地钻入,发出如同冤魂泣诉的呼啸。
风中,隐约浮动着另一种声音。
枯枝败叶在远方雪野深处被碾碎的轻响。
一种绝非野兽或流风的、规律的、沉重的……
正在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