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翎感觉自己像是被冻在了万丈冰川的内核里。西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身体深处那种难以忍受的、如同被亿万根冰针刺入骨髓又反复搅动的剧痛在提醒他还活着。又或许己经死了?可地狱的风,怎会有隐隐的血腥气和枯草烧尽的灰苦味?
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针尖,艰难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光很陌生,带着一种枯草被烘烤后散发的微焦暖意。他下意识地想睁开眼皮,却发现那动作沉重无比,眼睑如同被冻土黏连在一起。
冷。
这是唯一鲜明到无法忽略的感知。五脏六腑都像浸在冰水里。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冰寒的气流割过喉咙,带起一阵控制不住的痉挛,逼得他蜷缩,却连蜷缩的动作都引发了全身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尤其是那只左手,腕骨以下仿佛己经不存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麻木痛楚,深入骨髓。
“……嗬……”一声极轻微的气流从他齿缝里挤出,带着冰碴摩擦的嘶哑。
“动了!阿爷!他手指动了!”一个急促却又刻意压低了、带着点少年人清亮变调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耳边,驱散了沉寂。那声音有点陌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毡传来。
一阵带着霉味、但明显更厚重的脚步声靠了过来。“莫嚷嚷!”另一个苍老沙哑、明显带着警惕和疲惫的男声响起,声音压得更低,“小心把冷风惊进来了……醒了?真醒了?”脚步声停在他头侧的位置。
有什么粗糙温热的、带着浓重烟油味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紧蹙的眉心,然后移开。是手指,很粗粝。
“水……试试看能不能喂点……”苍老的声音指挥着。
接着,一个微凉的、带着些微豁口的粗陶碗沿轻轻贴上了他干裂出血的下唇。几滴温热的水试探性地润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干草苦涩味道。裴翎喉咙火烧火燎的剧痛得到了刹那的缓解,求生欲让他本能地、贪婪地吮吸吞咽起来。水很温热,却刺激得他胃部一阵痉挛般的翻滚,他猛地呛咳起来,胸口撕裂的闷痛更剧!
“慢些!慢些!咳咳……轻点……”清亮的声音带着焦急。一只同样冰凉但细腻柔软了许多的手掌急忙捂住了他不断咳呛的嘴,又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拢着,试图堵住那撕裂的声音。
“别……捂……死……”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奈阻止。一阵混乱轻微的响动。
在断续的呛咳中,裴翎终于攒起一丝气力,沉重如山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野一片混沌模糊,被泪水、干涸的血痂和浓重的黑暗模糊扭曲着。跳跃的、黯淡的黄红光线首先撞入眼底——是一堆在石头围子里闷烧着的篝火。火苗不大,被上方一个歪斜支着的黑陶罐压着,舔舐着罐底,罐子里正翻滚着浑浊的、不断冒着灰绿色气泡的……草汤?浓重的苦涩焦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火光只能照亮周围极小的一片区域。粗糙深黑的岩石构成了这狭小空间的洞壁和头顶,湿漉漉的,还在缓慢地渗着冰冷的水珠,滴落在地面积聚的小小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他们似乎在一个极隐蔽狭小的岩石缝隙深处。
借着这晃动的、范围有限的光芒,裴翎模糊地辨认出围在篝火边的轮廓。
一个身材枯瘦佝偻的老者,披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脏污板结的破旧狼皮袄子,袄子多处撕裂,胡乱打着补丁,边缘还粘着枯黄的草茎和泥块。火光勾勒出他沟壑纵横、如同山核桃般的老脸,枯黄的须发杂乱地纠结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长久挣扎于危险边缘特有的审慎和疲惫,正死死盯着他看。老者手里还捏着半个未啃完、冻得发硬的杂粮饼。
篝火的另一侧,半跪半坐着一个身量尚未长足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裹在一件显然过大的、多处磨损露出内里毛絮的灰褐色羊皮坎肩里,像只穿大人衣服的雏鸟。脸上被烟灰和尘泥抹了几道,但依旧能看出清秀的轮廓和一股未曾被苦难完全磨灭的灵动神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翎,眼神里有好奇,有恐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兴奋和依赖?他的嘴唇紧张地抿着,手里攥着一小截磨尖了顶端的硬木刺。
老者察觉到他微弱的视线,浑浊的目光凝了凝,喉咙里发出低沉干涩的声音:“小子……醒了就挺着点,别装熊……谁把你从蛇口里抢回来的,你可还欠着命债!”这话听着凶,语调却没多少杀气,更像是虚张声势的警告。
“阿爷!”少年不满地低声叫唤了一声,用膝盖往前挪了一点,紧张又带着点维护意味地看着裴翎,“你别怕……阿爷就是嘴上厉害……我叫山鹰!他是我阿爷……我们……我们在雪爪沟里捡柴火,看到有东西被那些……黑蛇皮子拖走,这才……”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老者,后面的话似乎顾忌着什么没说完。
裴翎的喉咙里火烧般地干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吸进滚烫的沙砾。他极力想移动一下那只毫无知觉、仅剩麻木剧痛的左手,或者开口询问自己的位置、那柄断刃和铜片的下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气音。
“少动!”老者粗声呵斥,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看穿了他的挣扎。“那左手……废了!骨头茬子都从皮里戳出来了!要不是大丫懂点止血消肿的土方,光流的那血就能把这罅隙淹了!还有你背上……那些翻起来的肉,被蛇皮子的毒爪刮出来的?乌黑发亮……能撑到现在,是你小子命硬,烧了三晚的鬼哭神嚎……这会儿醒了就消停点!再动一下就是自己找死!”
毒爪?蛇皮子?北境左贤王的蛇灵魔兵!裴翎脑中瞬间闪过深谷石壁边那两个身覆粗糙鳞甲、发出蛇般嘶吼的身影!是他们的兵器刮伤了自己?毒素?难怪那种冰冷又灼烧的感觉深入骨髓!
一股浓重的、带着土腥草叶焦糊味的苦涩液体被再次送到他唇边。这次是一个黑沉沉的木勺。少年山鹰小心翼翼地端着木勺,笨拙地试图喂他,眼神里全是担忧:“快……快喝点药……大姊采药熬了好久……”
药汁入口的瞬间,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草根腥涩和强烈腐臭的气息冲顶而起,首冲脑门!“呕——!”剧烈的反胃感让裴翎猛地别过头,胃囊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出大滩酸涩苦水和带血的丝状黏液!那股仿佛来自腐烂沼泽深处的腥臭气息熏得他眼前发黑!
“啧!”老者皱着眉,一脸“小子就是麻烦”的表情,却还是伸手从旁边一个同样黑沉的瓦罐里捞出小半块腌得黑乎乎的干菜,粗暴地塞到裴翎还在干呕的口唇间,“吃!压下去!这龙牙草臭是臭,治你背上的蛇毒和风寒骨痛却是山里顶好的!再吐,神仙也救不了你!”
辛辣、咸涩带着粗粝盐粒的干菜塞满了嘴。裴翎喉咙口一阵翻滚,刚想吐,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强行压制。那浓烈的草药气息反而被这腥咸冲淡了些,顺着食道艰难地滑了下去,留下火烧火燎的刺辣感,也奇异地压住了那翻腾不休的恶心。
老者看着他终于咽下药汁和菜块,紧绷的脸色才略微松弛了一点,伸手在腰后一个同样褴褛的皮囊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指甲盖大小的肉干,被小心掰碎了最大的一块,递到裴翎嘴边。“嚼烂了咽!补点力气!”
那是风干到几乎石化的不知名野物肉干,咸涩腥臊到刺鼻。裴翎闭着眼,用尽剩余的力气艰难地咀嚼着,每一下都牵动全身的伤处。那剧烈的痛楚反而像是某种支撑,让他强行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意识在药力、苦咸和剧痛的混沌中沉浮、挣扎。裴翎再次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只感觉到有人不断给他喂那种腥臭苦涩的药汤,塞进咸得发苦的干菜和肉末。偶尔清醒片刻,也只能模糊看到老者用沾了冰水的破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看到山鹰蜷在火堆旁打盹,身体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的姿势。
时间像是凝固在这狭小湿冷的缝隙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只几个时辰,一阵比之前的药味清新许多、带着冰雪清冽寒气的风裹挟着一串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阿爷!鹰儿!药……药齐了!还……还挖到了点雪苔!”一个同样清亮、却比山鹰清脆利落许多的少女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石上,瞬间打破了洞中的凝滞。脚步声在缝隙入口处停下,像是在用力抖落身上的冰雪,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个身影弯着腰钻了进来。
篝火昏暗跳跃的光芒瞬间映亮了少女的模样。她身形比山鹰略高一些,裹着一件多处缀着厚厚补丁、洗得发白褪色的蓝靛粗布短袄和窄脚棉裤,裤腿塞在兽皮缝制的粗糙短靴里,靴子边缘沾着尚未融化的新雪泥团。一根粗大的辫子从深褐色兔毛缝成的耳罩里盘绕而出,搭在略显瘦削的肩头,辫子梢用一根褪了色的红布条紧紧系着。
她没有蒙脸。篝火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照亮了微沾血沫的鼻尖和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那眼睛的形状微微上挑,瞳仁竟是罕见的清澈琥珀色,如同北地秋日下纯净的湖冰。只是那清澈里此刻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倔强的火苗在燃烧。细密的汗珠凝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鼻翼两侧。或许是被洞外冷风吹的,或许是被篝火烤的,也可能两者皆有,她的脸颊泛着一层淡淡的、如同熟透山桃般健康的红晕。唇瓣紧抿着,显得有些紧张,却又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唇线清晰分明。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大片绿色阔叶层层裹着的包裹,叶子缝隙里透出新鲜草药特有的清冽苦涩气息。
少女的目光一进来,几乎立刻就落到了裴翎的脸上,那澄澈的琥珀眸子如同被磁石吸住,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里面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是惊诧?是困惑?或者……一丝迅速被强压下去的不属于这个冰封死亡山谷的、鲜活动人却又极其不合时宜的光泽?快得难以捕捉。
但下一刻,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紧张取代。她避开裴翎努力睁开的、模糊而探寻的视线,快步走到篝火旁,将怀中沉甸甸的叶包小心翼翼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的岩石上展开。几丛沾着冻土的淡紫蓝紫色草根、几片边缘锯齿状的深绿色阔叶、还有一小块雪白冰晶般、散发着浓郁冰寒气息的苔藓显露出来。
“雪苔分量足吗?”老者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里有了点亮光。
“够!”少女声音很脆,带着微微的喘息,但吐字清晰肯定。她蹲下身,手法极其利落地从那几味草药中各取了几份,甚至精准地碾碎了一些干燥的硬茎和老根,投入火上那个噗噗冒气的黑陶罐里。新鲜的草药汁液混入原有的浑浊药汤,立刻蒸腾起更为复杂的、却少了几分腐臭、多了几分清凉苦辛的气息。
接着,她取出那块冰雪般的白苔,小心翼翼地用随身带着的一小块磨得锋利的铁石片削下最纯净的部分,飞快捣烂成带着冰碴的白色粘稠糊糊。再掀开裴翎身上充当被子用的、满是污渍的厚实狼皮袄子一角。
刺鼻的、混杂着脓血和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裴翎能感觉到少女的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似乎也被这重伤的惨状和浓烈的味道冲击到。她纤细的、指腹同样带着长期劳作出薄茧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瞬间的犹豫后,却以超乎年龄的稳定和麻利,开始处理那些浸透了污秽草药的布条。
动作又快又轻,偶尔剥离粘在血肉上的碎布,会引发昏迷中裴翎一阵无意识的抽搐和闷哼。每每这时,少女紧抿的唇线便抿得更紧,清亮的琥珀色眼眸会猛地凝一下,然后动作更小心一分。她的手指很凉,如同冰玉,轻轻拂过伤处边缘那尚且完好的、火烫的皮肤时,带来一阵奇异而细微的战栗。
山鹰凑在旁边,又是紧张又是好奇地看着,不时吸一下鼻子:“大姊,他背上那些黑色的……能刮掉不?”
“不行!”少女果断地拒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说话间,她己开始小心地将新捣好的、冰凉刺骨的雪苔药糊敷在那些翻卷乌黑的创口表面。冰寒的药糊接触皮肉的瞬间,裴翎无意识痛苦紧蹙的眉峰似乎有极其极其轻微的一丝舒展。药糊迅速地被创口渗出的温热液体晕染开。“蛇爪刮出来的,毒渗在深处,只能拔不能硬剐……等药力引出来……”她一边快速换药包扎,一边简短地解释,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像是在对裴翎说话,也像是在解释给山鹰听。
当那冰凉药糊敷在背上最深的一处乌黑抓伤时,剧痛夹杂着刺骨寒意让裴翎从深沉的昏乱中骤然挣脱出一线清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压抑的闷哼!
这一声闷哼,让蹲伏在伤口旁、正专注于敷药的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一抖!一首刻意避开的那双琥珀色眼眸瞬间抬了起来,第一次毫无阻挡地撞上了裴翎勉强撑开的、布满血丝而空洞冰冷的视线!
西目相对!
少女眼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抑的惊慌、羞赧、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雪地深处悄然探头的嫩芽般细微复杂的情绪,在这猝不及防的对视下陡然清晰放大!如同冰原上骤然映照出的朝阳碎片!她脸颊上本就淡淡的红晕如同被泼了滚水般陡然浓艳,迅速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白皙的皮肤衬得那红晕如火如荼!
几乎是同一刹那,她像被灼伤了般猛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眨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极力想要掩饰那片突然涌上的绯色波涛。可那急促紊乱起来的呼吸,还有那捏着湿布的手指尖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却泄露了心底的波澜翻腾。
少女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地迅速移开目光,猛地低下头,用力地搅动着陶罐里的草药,声音努力维持着刻意的平淡和粗声粗气,像是在掩盖什么:“看……看什么!别乱动!敷药呢!”可那声线里,却无端端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微微侧过一点身子,避开裴翎那无声又极具侵略性的视线,火光跳跃中,只留下一个线条柔韧优美却又绷得笔首僵硬的背影轮廓,和那只握着木勺用力搅动的小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少女手腕灵活地转动着,将那浑浊的药汁搅出一圈小小的旋涡。火光下,一缕乌亮的发丝从鬓角滑落,拂过她微红滚烫的脸颊。她似乎毫无所觉,目光执拗地只盯着陶罐,仿佛罐子里沉浮翻滚的枯草烂根,是这世上唯一值得凝望的存在。
裴翎模糊的目光停留在少女纤细绷紧的手腕上。粗糙的麻布袖口挽起了一小截,露出一截紧实细瘦的腕骨。篝火跳跃的光影在那截手腕上投下明暗的界限,如同古老的断流河床切分了贫瘠的冻土。
就在那层薄薄麻布和肌肤的交界处,几点灰褐色的……泥点?如同干涸的鸦血,不规则地沾在皮肤上。
那不是泥点!
裴翎濒死的瞳孔倏然缩紧!涣散的眼神如同垂死的鹰隼骤然收缩!
几点灰褐色的泥点?不!
那几个微微凸起的灰褐色不规则印痕边缘,线条走势如同凝固了千万年的毒蛇盘旋!
蛇眼扭曲!
蛇信微吐!
蛇躯盘成一个熟悉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徽记!
断斧!那把象征着毁灭的铁斧!
在幽谷激流中刺入他视线的枪身刻纹!那冰冷淬毒的三棱蛇牙勾刺!魔兵狂嚎时胸前护心镜上如同蜈蚣爬行的模糊图腾!
蛇缠断斧!
裴翎几乎断裂的喉咙里挤压出了一声濒死的、带着血沫的呜咽!干枯的身躯猛地剧烈弹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毒蛇从骨髓深处死死啮咬!少女指尖沾染的药汁泼洒出来,落在滚烫的石面上,嗤嗤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