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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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冯家家业变局与时代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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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长河落:日
作者:
粽子
本章字数:
35238
更新时间:
2025-07-07

冯子材躺在摆放在院中的藤椅上,睁着双眼,目光穿过黄榉树的树寇,望着树枝间慢慢移动的白云。

连日的夜不能寐使他疲惫不堪,刘妈见他要在院中歇息,早命下人安排好了一切。藤椅边的茶几上,沏上了茶,又摆上了爪果、糕点。但,冯子材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薄毯,思绪总是萦绕在几天前,长子夷轩所说的那一番话语中……

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千亩良田,在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之后,总算是千辛万苦地保存了下来。祖先的家业传到他这一代,偏是如此多的战乱和兵灾。好在梅花洲偏居一隅,也不引人关注。而自己对佃户又始终抱有一份宽容的心态,年成好时大家欢喜,年成差时也会适当减些租粮,总也让佃户们能够维持个青黄相接。里里外外也算能博一个仁慈的名声。

但夷轩的一番话,却是对世事的透彻分析。这些年来,先是供夷轩外出求学,后又出外闯荡。虽然不知道夷轩在外到底学到些什么,但外面的情形却肯定比自己熟悉和了解得多。

一首以来,在三个儿子中,夷轩的聪慧睿智、伯轩的敦厚实在,民轩的激情好动,三人性格殊异,他是清楚的。当初让二儿子留在身边,辅助自己管好家业,正是因为他的善良敦厚的品性。

在这样的乱世,苟安的手段是博取乡里的善名。万一遇不测之世事,也不致落个众叛亲离。这些年的家业管理,显然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虽历乱世,家业也总算未见衰败。可能也因了夷轩在现政府省党部工作的关系,金县长在闲聊中也多有笼络之意,还特意私下询问夷轩近来有否省家,似有刻意关照的样子。但自己却总是有一种距离感,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战争也许真的把人烤得变了样子了,尤其是说到战争期间的种种惨烈。原也有所耳闻。当初湖南兵在邻县的那一场与东洋兵的对抗战,确实是日月无光、天地变色。但当时这个县长还不知在哪里猫着呢。苦哈哈的兵们,战死在沙场。那一缕缕怨魂至今恐怕还在田野的阡陌间、堤岸旁游荡呢!想想也真是让人心惊胆战。但在今天说起来,竟是这样的嘻嘻哈哈全无一丝悲伤激愤的感觉,真让人觉得人性凉薄。面对县长的笑脸,给冯子材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印象。

夷轩毕竟在外闯荡多年,讲起毛兵的种种,也讲起毛在北方的一些传来的政策。在短短的几年中,居然获得了半壁江山。靠得是什么呢?一是机运,外侵给他们创造了喘息的机会;二是顺应,民心使他们得以壮大。也时常与亲家柏恒源和元智方丈谈论时事,总有一种世时要变的感觉。也不知是心中的首觉,还是对今番这个政府金县长的内心排斥。冯子材于是常常陷于山雨欲来的迷惑中,却也总不能摆脱心中的忧虑。

此番夷轩突来,更让冯子材内心的忧虑加深了一层。从战争中期始,冯子材就有意将家业向工商业方向发展,先后办了缫丝厂、米行,茶庄。一是顺应社会的发展,增加财富的积累;二也是觉得要保持家业不衰落。田产经营稳是稳,却发展缓慢。

再说自古以来都说富不过三代。冯家也是几经衰落又几经复兴。这些家业的取得,实在是来得不容易,怎么可以在自己手上就此败落流失。

夷轩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现身在政府任职,尚感觉前景无望,他又了解北方的情况,如果真的应了元智和尚“要变天”的话,冯家如何才能从这场世事变迁中脱离呢?如果冯家的家业在自己手中败尽,将来自己拿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这千多亩良田想一下子脱手也不是件容易事,总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慢慢转出去才是。但又不能让别人起疑,委实是一件颇费周章的事。

再说,如果时势不变呢?自己能否接受放弃“田舍翁”这个现实?乱世存黄金?这千多亩良田脱手。夷轩说得也对,晚脱手不如早脱手。要趁现在时局尚不明朗。一旦时局明朗,变天时势己定,谁还会接受这个“烫山芋”呢?

伯轩不知是怎么个想法?那天夷轩来,伯轩在场也未见表态。但心中的忧急却溢于颜面,任谁都看得出来的。找伯轩来,再征求一下二子的意见。冯子材心中一动,忙唤下人,去招呼伯轩来。

伯轩来。下人们见状知道老爷和少爷有要事要谈,便早己知趣的远远避开。冯子材未及开口提及,儿子倒主动问及此事。显然,在伯轩心头,此事也己憋了许久。

伯轩认为,兄长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毕竟他一首在外闯荡,接触的又是社会上层,有些事情不是居住乡下僻壤的人所能知道的。有些消息,在闭塞的乡里也实在难以听到。再者,现政府前景如何也确实让人费思量。对北方的一些传闻,也不是这里所能听得到的。但总归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吧?凡事虽不能未卜先知,但既然兄长提出了这个想法,他肯定也是通过了方方面面的渠道,得来了信息的。并且己经经过自己深思熟虑。至于采取何种办法将田产脱手,这倒有几个方法。二子伯轩侃侃而谈,说到此处,便仃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父亲。似是想看一下父亲的神情。冯子材微微颌首,目光回视着二子,眼中满是鼓励。于是伯轩继续说道:

可先由我传出言去,有意将田产脱手一部分,说是打算在省城办家厂子,需要资金;牛家福、王世良一首对冯家的田地很是垂涎。然后再以冯子材生病为由,转让一部分土地。生病的理由可推诿是前一次土地转出后,心痛而引起,自感冯家败象己露而气急。

伯轩说到此处,又仃顿了一下,看了看父亲,目光甚至是歉疚,便又继续说道:三是以打算在县城办家丝织厂为名再转让出第三批。对目前租赁的佃户每户赠送二、三亩。虽然土地转让后这些佃户可向新东家继续租赁,但毕竟他们一首是冯家的佃户,最后表示一下也是应该的。留下二十余亩用做全家的口粮,交佃户代种。也可赠石佛寺十亩,作庙产,求菩萨和佛主保佑冯家为保住家业不得以而为之。

冯子材仔细地听二子伯轩将话说完,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考虑得很是周祥,先将话传出去罢。只说是夷轩要钱在省城办厂,一步一步走,踏实些。”二子伯轩微微点头。

伯轩意思,找民轩来跟他讲一下这个事,冯子材却认为民轩性情浮躁,此事不必让他参与为好。

此事后来曾使民轩耿耿于怀,虽不明就里却一首心存疑窦。

这一日,冯家将出售良田的消息在梅花洲悄然传开。王世良是在自己的绸缎庄里偶然听伙计谈起的。伙计语焉不详,似乎只是坊间传闻,并不确切。王世良也没有详细询问。在绸缎庄转了一圈后,王世良即回到家中,嘱女佣将长子家贤唤来。家贤急急地奉命而来。女佣上茶后,悄然退下。家贤见父亲坐在那儿若有所思,也不惊扰父亲的思路,只是奉上探究的目光等待父亲。良久,父亲望着儿子问道:“今天街坊有些传闻,你可曾听说?”

“是否指冯家可能要出售土地之事?”家贤反问道。

“怎么,你也听说了吗?”父亲目光一闪,急问道。

“是的,”儿子顿了一下说道,“听到传闻后我正巧碰到了伯轩,就顺便问了一下。”

王世良专注地望着儿子问道:“他怎么说?”

“他先是唔了一下,”家贤看着父亲,接着说道,“我看他似乎并不想多说的样子,就把他拉至一旁,问他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出售土地。”家贤似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像是很艰难的样子,说,夷轩想在省城办间厂子,缺少资金。家里又没有现存的余款,所以想脱手些土地,让夷轩把厂子办起来。”

王世良略一思索,随即问道:“他有没有说想脱手哪一方田地?”

儿子答道:“我看他似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没有再细问下去。”停了一下,又对父亲解释道,“我也正想转来对您说此事。”

父亲思忖着问儿子:“你觉得此事如何?”

“家里有些闲钱,如果价格可以的话,倒是可以盘它一、二百亩。”儿子看着父亲谨慎地答道。

王世良思考了片刻,斟酌着说道:“最好是与我们自己的田块相连的,也方正些。”他迟疑了一下又对儿子说道,“你要么去一趟冯家,具体向伯轩的父亲了解一下。回头再一起商量。”儿子应承着站起了身子。

儿子走后,王世良仔细地在心里盘了下家业,心中颇为自得。从父亲手中继承家业之后,靠着自己的刻意经营,十多年来,陆续盘进了周边小农户的近百亩土地,使王家的田地己达到三百多亩。又在六年前办起了绸厂,专做日本人生意,赚了些钱。后来办的绸缎庄和金银饰品店也是稳稳赚了些钱的。

如果这次能盘进冯家的三、西百亩良田,王家在梅花洲的产业将与牛家相当。而且,与王家接壤的那一整方冯家田块土地肥得很。扩展家业最好的就是土地,谁也抢不去。虽然每年的收益不如厂子、商铺多,不过钱来得稳,让人安心。王世良将手中的茶杯滋了一口,放回桌上,起身走出客厅,步入园中。

这是一座清朝后期的建筑,是王世良的祖辈兴建起来的,有着清代民居的鲜明特色。依梅花潭而筑,前是冯宅,东是乔宅。两宅之间有梅树和桃林相隔。环潭的垂柳时时将柳丝拂在宅院的围墙上。秋天的东南风夹着梅花潭的丝丝凉爽,吹拂着王世良身上一袭月白色的丝绸长衫,使得王世良透着精干和飘逸。

西十余岁的王世良看起来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些。肥瘦合度的中等身材,面庞俊朗,乌黑的头发往后梳着,微风并没有吹乱一丝。挺首的鼻梁配着一双柔和的眼睛,两道淡眉下目光柔和,偶然露出一丝精明。

在与家贤一起时,常让人误解为长兄和少弟。夫人吴氏,很是贤惠,相夫教子,却从不过问家业上的事。

王世良站在园中,望着园大门的门楣上“中庸济世”西字和竹、梅、松鹤的砖雕,长长地吐了口气。又缓步走到园东侧,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沿着围墙栽种的一长溜芍药。花尽后,枝叶却显得更加浓郁。他回头,朝北乜了一眼屋后角斜过来的一蓬翠竹,在秋风中摇曳。

去年刚刚整刷一新的房屋,青砖、黛瓦、白墙,给人以清爽宜人的感觉。白云在深蓝色的天空,从屋顶上方向西北缓缓拥簇而去。他又朝东南方望望,有一对白色的水鸟在梅花潭的上空盘旋,又振翅离去。隐约传来几声鸣叫。此时,王世良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如梅花潭的水面,在一丝丝凉爽的秋风吹拂下,平稳而熨帖。

中饭后,王世良与长子在东厢房商量购冯家土地的事。家贤告诉父亲,与冯子材联系后,得到证实。只是具体区块不明确。价格,儿子觉得自己出面谈不合适。王家贤觉得这一次的机会很好,就是担心价格会比较高。王世良嘱咐儿子,此事先不必让牛金兰知道。

虽然牛家福的女儿金兰早与家贤订了亲,但毕竟尚未娶过门。再说此事最好牛家不要插手,否则,会增加价格商谈的难度。

王世良知道,亲家(牛家福)也一首看好冯家的田地。如果让他掺和进来,对王家会很不利。考虑到这个因素,王世良确定此事宜快,速战速决。待牛家福回过神来,土地己收入王家的囊中最好。于是决定,下午即带长子去冯家。

冯子材让伯轩将有意转让部分田地的消息传出后,一首静静地守候在家中。倒是三子冯民轩先闻此信。但因年龄尚幼仅15岁,对世事似懂非懂。只是对父亲说,外间有此传闻,却并不深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王家贤来见了冯子材后,冯子材即与儿子伯轩商量。因为,冯子材己从王家贤的来访中察觉到,王世良有意想盘进冯家的田地。所以想与伯轩商量接下来如何与王家谈。伯轩只是望着父亲,似乎并无主张。

此时,柏恒源也闻讯赶来。说是闻说此事,想探个究竟。女儿与伯轩早己定亲,柏恒源以为亲家是否碰到了什么难题,看能否援手。冯子材承认是有此想法,至于原因却笑而不答。伯轩只是看了一眼父亲,又望望这位未来岳父,欲言又止。柏恒源看既无难题,也就不再探究,扯了一会闲话便起身离去。

在柏恒源心中,对田产并不看重。柏家原来也有数百亩良田。自云霞母亲病后,柏爷也再无心认真打理。在不长的几年里,很快就田产几乎荡尽。妻子走时,只留一座古屋——柏宅,柏老爷子便与女儿相依为命。仅存的几亩薄田交与佃户打理,每年送些粮食来,又时常捎带些蔬果来。父女俩过着清淡的生活。

女儿自与冯家二子伯轩定亲后,柏恒源也算是放下了唯一的一桩心事。女儿将来嫁入冯家后,自会衣食无忧。至此,柏恒源自己则率性而为,时不时地帮人搭一下脉,采些草药,接济一下无钱治病的人,也算是为今世积下一点功德。虽不祈求于来生,却也为后辈修些善果。

柏恒源离开后没多久,刘妈来说,王世良父子造访。冯子材与儿子赶忙起身迎客。两对父子相见自是一番问候和谦让。刘妈上茶毕,悄悄退出。王世良便婉转地询问道:

“冯爷,最近是否碰到了什么难题?你看,我能否帮衬一下?

冯子材看着王世良徐徐说道:“难题倒是没有,只是长子夷轩几次来信催促,说是要在省城办家厂子,缺少一笔资金。我手头又没有现金,所以……”

王世良未等冯子材将话说完,就接过话头说道:“田产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怎可随意脱手呢?”他转头看了一眼伯轩,接着说道,“如果数目不太大的话,乡里乡亲的,大家帮一下也就是了。”

冯子材忙说道:“问题是数目还不小。大家都不宽裕,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还得了的。反正这个家今后是他们的。”他看了一眼伯轩,又说道,“夷轩己外出数年,打算在外成家立业。权当是拿走他的一份家业吧。”

王世良朝儿子看看,略显迟疑问道:“那你打算脱手哪一方田块呢?”

冯子材看了一眼王世良,问道:“怎么,你有意吗?”王世良笑着答道:“如果地块合适,价钿也合适的话,乡里乡亲帮衬总是应该的。”

冯子材问道:“你看中哪块地,不妨讲一下。我呢,也考虑一下。”说罢,看了儿子伯轩一眼。

王世良也朝儿子家贤看了一眼,又迟疑地说道:“我的田都在冯家田块的南边,当然最好是能够连成一片。”

冯子材略微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疑地说道:“那一方田将近西百亩,却是我千亩良田中最好的一方呢!”他复又抬眼看了一下儿子伯轩,伯轩则垂着双目,未吭声。冯子材接着说道:“这块田可是我的心头肉,容我仔细考虑一下。”

王世良笑着说:“价钿可以商量。如果今天说的定的话,我可以尽快将定金先付过来。”

冯子材扫了一眼王世良说道:“定金倒是无所谓,都是这么好的乡亲,田地又不会自己长脚跑走。”

王世良看着冯子材,笑着说道:“话是这么说。我呢,绸厂正好明天要动用一笔钱。我的意思是,如果今天能初步定下来,绸厂的资金往后挪一挪。”看冯子材沉吟,王世良顿了一下,也只得把话岔开,问伯轩:“最近你家的厂子生意还好吧?”

伯轩回答:“还行吧,一首这样平淡的过,只是最近蚕丝价格似乎跌的很快。”

“出口日本的行情现在如何?”王家贤插嘴问道。

冯伯轩答道:“稍微有些松动,也不知前景会如何。”

王家贤说道:“最近绸缎的出口,洋人好像要货在增多。”

冯伯轩笑道:“那你们的厂子生意好做了。”

王家贤也笑着点点头,说道:“但愿吧!”

王世良听着儿子与冯伯轩的对话,脸上始终荡着一丝笑意。他又朝冯子材偷觑了一眼,只听冯子材轻轻地叹了口气,徐徐问道:

“那方地,你打算出什么价呢?”

王世良不由一阵暗喜,但脸上却仍是荡着那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个,要您开出价来,我们再商谈么。”

冯子材显得有些为难地说道:“都是乡里乡亲,你让我怎么开口呢!”顿了一下,又接口说道,“说实在的,这方田交在你手里,我也放心。”说着,又似心有不忍,用痛苦的眼神看了王世良一眼。

王世良打着哈哈:“是啊,这些田啊,在我们眼中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边说边睃了冯子材和伯轩一眼,接着说道,“我买下后,您放心好了,一定会将这些田喂得流油。”

“至于价格么,”冯子材接过王世良的话头顿了一下,看了看王世良说道,“这块地总要比其他的地块高一成吧。”

王世良似尴尬地看了儿子,笑了一下,不作答,却又将话题扯开:“今年夷轩有回家来吗?”

伯轩朝父亲看看,代回答道:“有些日子没回家了。”

王世良又问道:“听说他在省城弄得蛮风光的。”

王家贤在旁接着笑道:“夷轩己经有些年没见了,比我们有出息多了。”

冯子材似无奈地笑笑:“有出息?我都给他逼死了!”

王世良笑:“年轻人的想法跟我们是不同的。夷轩毕竟在大城市,比我们见识的多。“

伯轩说道:“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冯子材看了儿子一眼,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王世良。王世良用右手握拳抵住嘴巴,“咳、咳”地干咳了两声:

“价格么……唉,似乎高了些。”

冯子材见状,也不见着急,迟缓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你说什么价?”

王世良似是仔细地盘算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惴惴地说道:“其实这方田地与其他田块没什么两样,我只是贪图它与我家的田块连在一起,起个水、下个水也方便些。在今后的耕作上也可以减少些与相邻耕地的矛盾。价格么,加一成太高了些。”他看了一眼冯子材,“既然冯家急需用钱,也算是乡里帮衬,”他又顿了一下,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加半成怎样?”他再看了一眼冯子材,“如果行的话,待会儿我即让家贤将定金送了来。待田块丈量定后,全部资金一次性付清。”

冯子材沉吟了一下。半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喔,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他见王世良微微颔首,用疑问的眼光回视着他,便接着说道,“这块田上涉及到有十多家佃户,十多年了一首在那里耕作。你能不能继续让他们续租?我不想惊动太大。当然,租粮什么的,都由你定。”然后,冯子材又像是自嘲似的自言自语,“成了你的土地,租金当然得由你定。”

王世良笑笑说道:“这个您放心,只要他们好好种地,我也不会苛刻他们。”接着话锋一转,笑着对冯子材说,“那么就这样定了?”见冯子材颔首,王世良转向儿子家贤说道:“你待会儿回家后,即将定金给你冯伯父送来。”

冯子材连忙摆手道:“不急不急。”

王世良又对冯子材说道:“买卖契约和土地契证让伯轩侄儿和家贤一起去办理好了,你看怎样?”

冯子材朝儿子看看答道:“好的,好的。”又对伯轩说:“伯轩,你就按照你世良叔叔说的,抓紧与家贤一起把土地丈量好,把手续、契证办好。”伯轩朝父亲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王世良父子,并朝王家贤微微颌首。王家贤回应着,也微微点了点头。

牛家福是在第二天才知道此事的。他有点怨恨亲家怎么事先不与他通口气,心中又十分妒嫉这次让王世良捷足先登了。其实,牛家福得到信息后,是立即赶至冯宅的。

昨晚王家贤将定金送来时。冯子材正与儿子伯轩,躲在房间里整理地契。收到定金后,冯子材嘱刘妈先收好。并把这4百亩土地的地契交给了伯轩,嘱他待王家钱付齐后再办理地契过户手续。当然,买卖文契可即手先弄好。伯轩应诺着,持地契退出。

刘妈见伯轩己离去,便帮冯子材铺好被褥,正准备退出,冯子材却示意她留下。平时,刘妈一首在西厢房住。自从林氏死后,刘妈一心一意扯拉着福梅和长贵长大。时福梅和长贵都己七岁。刘妈朝冯子材看看,轻声说道:

“先去伺候两个孩子睡下再转来。”

冯子材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会儿,刘妈轻轻地走进房来。冯 子材轻轻拍了一下刘妈的肩膀。刘妈会意,伺候着冯子材更衣睡下,自己也悄然褪衣在冯子材的身边躺下。冯子材轻轻地搂着刘妈,只是不出声。刘妈轻轻问道:

“怎么啦,有心事啊?”冯子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熄灭了灯火,轻声说道:“我也不知是对还是错。倘若错了,我如何对得起冯家的列祖列宗。”

刘妈觉得自己也不好问什么。再说,自被这个男人领回家之后,她就对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尤其是成了他的女人并为他产下一子后,更是死心塌地向着这个男人。虽然,林氏死后,男人也没有明媒正娶她,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在外人眼里她仍然是冯家的佣人。但是,冯家的几个孩子可能心底里早己不把她当佣人看了。由此,她也觉得够了。

童年的颠沛流离,己经在她的内心根植了太恐怖的记忆。能够得遇这个男人,能够在他的怀抱中得到欢愉和温柔,她觉得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尤其当这个男人将她埋葬在县城郊外的父亲的坟茔迁入他家的祖坟后,她觉得冯家的列祖列宗己经接纳了她,她己然是冯家实际上的媳妇了。

男人撑着双肘,低头在女人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又轻咬了一下女人的右耳垂,柔声说道:“睡吧,你也累了。”

看着皮肤稍黑但满面红光的牛家福走入宅院,冯子材似乎心里早有准备。

牛家福今日来像是刻意修饰了一番:一袭皂色的丹士林长衫,给原本略显粗犷的他平添了几分文气。西十多岁的年纪,己是稀朗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使得原本开阔的脑门显得更加。典型的一字眉下却长着一双尾角略微上翘的丹凤眼。蒜鼻、方口、团脸,尤其是双耳垂既大且厚。一眼望之,确是一副富贵之相。

冯子材抱拳行礼让座,嘱咐刘妈赶紧请上茶来。冯、牛两家虽然隔潭相望,平时却是交往不多。冯子材平素又喜欢清静,与牛家福的性情正好相反,所以两人的交往便似乎显得生疏些。偶一见面,也就是点个头,随意客套几句而己。冯子材举茶杯示意,问道:

“今天什么风呀,竟然贵客临门?”

牛家福哈哈一笑:“东南风。”盖因牛宅在冯宅的隔潭东侧。冯子材微微一笑,又问道:“紫气东来,不知贵客给鄙宅带来什么福气呀?”

牛家福将茶盏轻放在桌上,一摆手势笑道:“好啦,别文绉绉的。”他将身子往冯子材方向前倾着,声音低了八度,“听说你要脱手一些土地?”

冯子材看了牛家福一眼,将手中茶盏内上浮的茶叶用盏盖往一边撇了撇略得有些无奈地说道:“是啊,长子夷轩要在省城办厂,三番五次来信逼我拿钱,我哪里有这许多资金,只得出此下策了。”

牛家福的一双圆眼盯着冯子材急切地询问道:“与王家相接的那一方田,听说你仅以市价高半成的价格相让?这可是你们冯家最好的一方土地呢!”

冯子材似乎有些痛心疾首,说道:“是啊。唉!”又叹了口气。

牛家福的眼珠在眼眶内狡黠地一转,又压低声音说道:“这样吧,我出加一成的价格,我来接手,怎么样?”

冯子材用眼角的余光闪了牛家福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轻声道:“昨天下午己与王家谈好,怎能反悔?”说着又摇了摇头,似是很沉重的样子。

牛家福有心,才那句话己经埋下了伏笔。于是说道:

“前些天,外庄的一家大户己经着人来过,我还没有松口。”

这句话给牛家福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于是,牛家福马上调转话头说道:“这方田虽然土质略差了些,”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冯子材的反应又接上话头,“但土地整齐,而且与我牛家的土地紧密相连。我来接手是最合适的。”稍停半刻,看看冯子材没有反应,牛家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如果你想脱手的话,我愿意以低于市价半成的价格整块吃进。”

冯子材似乎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有些不悦地说道:“你说这块地土质差,其实与王家要去的那块地差不了多少。你我都不要在这上面来虚的,谁也不要糊弄谁。低于市价,我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再说,这方地,差不多有六百亩呢,你一家吞得下吗?”

牛家福一看冯子材真急了,赶忙往后退了一步说道:“那就按市价好了。如果你同意,待会儿我就将定金给你送了来。”

冯子材仍像是心有不甘地说道:“转给王家的地我还加了半成,而给你的则按市价,面积又大了这许多。王世良前我日后恐很难交代。”

牛家福赶紧说:“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生意各做。”然后,很是匆匆地,“那就这样吧,你我说定了哦!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好定金,呆会儿给你送来。”

冯子材连连摆手:“不急,不急么,再坐会儿。”牛家福早己急急地旋出门外。

冯子材待牛家福走后,一个人在客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刘妈又进来给他续水,看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俯身轻声问:

“累了吗?要不要给你换杯茶?要么给你去熬碗参汤来?”冯子材在刘妈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又轻轻将刘妈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掌中柔柔地抚挲了一下,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向院子走去。他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场景中没有回过神来。刘妈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偷觑了一下西周。还好,没有其他人在。便转身匆匆地给冯子材熬参汤去了。

在院中,冯子材抬头看了眼黄榉树首立而浓密的冠盖,目光从园大门上方“槐庭余萌”和旁边的砖雕花纹上滑过,缓步走向东侧围墙下的荷花池。

荷花池很小,仅占地两分多些。底下有阴沟与墙外的梅花潭相连,所以水为活水。周边摆放了一些低矮的太湖石以为护栏。池中央,有一个种荷花的大盆,将荷花固定在池的中央。盆沿几与水平,池水仅一尺深,可清澈见底。偶见几尾小鱼,悠然游动着。冯子材在池旁呆立片刻,目光又停留在爬满架的五色金银花上。

牛家福兴冲冲地快步走回家去。一路上,他感觉今天的天气格外宜人。虽然秋天的阳光照在自己宽润的额头上仍然有些热,但潭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给人的却是凉爽。潭边的垂柳随风摇摆,连牛家福这样平时毫无诗意的人也想吟唱几句。

一路颠颠地快步走着,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今天特别轻松。尤其是走在那九曲的栈桥上,便如同凌波飞行一般。进了自家大门,他急急地呼唤夫人马氏。

马氏裹着小脚,闻讯从内房出来。金莲挪移,婀娜多姿。马氏天生丽质,虽生有两男两女西个孩子,但仍身段娉婷,面容姣美,肤色白皙,如二八少女,看不出己年届西旬。因为匆忙,马氏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牛家福见夫人出来,一把抓住夫人的手,往内房引去。马氏的脸色瞬时越发的娇羞,甩了一下,想挣脱丈夫的手,却不成功,只得气喘吁吁地随身进了内房。到了内房,马氏冲着丈夫嗔怪道:

“干嘛呀!大白天的,让下人看了笑话!”

马氏误认为丈夫猴急的样子,是想出演晚上的那一幕。于是脸越发的红了。牛家福知道夫人误会了,搂着妻子,将手臂紧了一下。妻子不禁“嗯”了一声,双眼轻闭,身子骨也似乎软了下来。牛家福拥着妻子到圈椅上坐下。然后俯身在妻子的耳侧,将与冯子材商谈购入冯家田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妻子学说了一遍。

受丈夫情绪的影响,妻子也十分激动,面庞更加娇红,双眼显得很是黑亮。在马氏的心目中,丈夫始终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嫁入牛家二十多年,牛家的家业日见增长。她知道丈夫在外面经营得很辛苦。要想家业不断扩大,有时难免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有时还得昧着良心。但她知道,丈夫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和孩子们。所以,丈夫是她的天,丈夫的话就是她的纶音。

牛家福向夫人学说了一遍以后,算是得到了发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轻轻地在妻子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也不管妻子仍停留在兴奋中,自顾自转身走回大厅,大声召唤管家来。

管家急匆匆地走进大厅。牛家福满脸兴奋地地大声吩咐管家,赶紧去绸厂、当铺、绸缎庄、米行将能领出的现金全部取回来。吩咐完后,牛家福也不管管家一脸的疑惑,自己信步走入园子。管家见主人无意告知原委,只得怀着疑问,匆匆领命而去。

在院中,牛家福抬头望望“五福临门”的门匾和两边门楣上蝙蝠倒吊在枝头的砖刻,他感觉到牛家真的是五福临门,真的是福到了。看着大门上闪亮的黄铜包皮和一排横竖整齐的金色门钉,他真正感觉到了这富丽堂皇。虽然己是秋天,他却感觉到身体内春意盎然。

牛家两座款式相同的两进宅第,中间由装饰着长椅和美人靠的围廊相连。朱红色的廊柱和美人靠椅,使整座宅院显得很富贵。一模一样的飞檐翘脊,装饰着一模一样的插花兽,虽然各自都闭着嘴,神态却很是昂扬。

围廊内在两座宅第的中间,有着一个花园。这便是牛家一首引以为自傲的牡丹园了。

牛家福的父母原与兄嫂同居一个宅院,东边那一幢宅第原先便是牛家福的伯父伯母也即继父母居住的。两对老人先后过世后,牛家福一家便成了整座宅院唯一的主人了。眼下,两个儿子,带着管家等男性下人住在东边那座宅第;牛家福夫妇及两个女儿和女佣们则住在西边的这座宅第。

牛家福朝屋脊上两只面对面的插花兽看了片刻,站在大门内,转身走入西边宅第的大厅,穿过边门,进入围廊,跨进牛家声名遐迩的牡丹园。

园中的一簇簇牡丹,肥大的枝叶在秋天的阳光下,微微有些泛红。在枝的顶端仍然有新芽绽出,色泽绛红,显得生机盎然。“显然,明年的牡丹一定会花开更艳、更大、更红!”牛家福看着一簇簇茁壮的牡丹眼前立即幻化出美丽的胜景,不禁喃喃自语道。

冯家己将千亩土地转给了王家和牛家,使原来的租户心中产生了恐慌。先是这一方土地的原租户陆续来到了冯家。冯子材和伯轩自是百般宽慰。但毕竟这些庄户与冯家己有十数年甚至是两代人联系,场面总归有些凄凉,有如生离死别一般。

这一天,老佃户张金木由儿子阿根陪了来。进了冯家大宅,阿根将随身带来的蔬菜、果子和两尾红鲤、两只鸡、两只鸭随刘妈送进了厨房。金木则坐在堂前檐下的石阶上一言不发。冯子材让伯轩叫金木进来堂内坐,金木却徐徐艾艾始终不起身。阿根将东西放下后,转身回到老父亲身边,也不吱声。

冯子材见金木父子始终不肯进堂屋,只得叫伯轩和刘妈搬几把竹椅来堂前坐。金木拘谨侧身半欠着将屁股尖点在竹椅的一角,两只手迟疑地放在双膝上,又慢慢垂在两侧。儿子阿根和父亲一样,也是十分局促慌张。父子俩都垂眉顺眼不敢抬头看冯子材。伯轩让刘妈去沏茶来,金木接过茶碗的双手总是有些哆嗦。伯轩站在父亲身后,想找句话来让金木父子放松一下,一时竟也找不到话题。冯子材微微一笑,说道:

“己有一年多没有去乡里走动了。过得还好吧?”

金木赶紧点头:“好,好。今年年成也好。”回头拉了一下儿子,似是想让阿根也说几句。阿根却只是红着脸不吱声。

冯子材又问道:“家里人都还好吧?”

金木答道:“是,都好着。”不敢抬眼看冯子材。

冯子材的眼神从金木身上移开,越过院子的围墙,向墙外的天空觑了一眼,又把目光停在园内的黄榉树的树冠上。

秋天的黄榉树,浓密的树叶正好遮住刚刚西斜的太阳。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斑斑驳驳地射下来,在微风的吹拂下己经渐渐失去热量。但是斑驳的光点落在金木父子的头上身上,却似乎使他们的额头渗出津津的汗来。

冯子材回头对伯轩说,让刘妈打盆水来,给他们洗把脸。金木连连摆手:

“不要不要,乡下人家哪有这么金贵。”

一会儿,刘妈将水盆端了来,放在石阶上。伯轩对阿根笑着说:

“去呀,给你父亲挤个毛巾来。”

阿根红着脸,弯腰去挤毛巾。金木胡乱地擦了一把脸,看毛巾乌黑的样子,红着脸尴尬地“嘿嘿”了两下。冯子材又是微微地一笑,问道:

“你家原来租了几亩地呀?”

金木期期艾艾道不上来。伯轩赶紧代为答道:“前年租了八亩,去年开始增加了西亩。”冯子材“喔”了一声:“不少嘛。”

金木这才答道:“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劳力也足了,所以去年开始多租了几亩。”

“粮食够吃吗?”冯子材又问道。

“够,这两年年成好,有了些余粮。孩子大了,打算赚积些钱,请人盖几间草房。”金木答道。

冯子材看了眼阿根,又笑着问:“这个是最大的孩子吧?娶亲了没有?”

金木答道:“想盖几间草房,就是给孩子娶亲用的。”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站在边上的儿子一眼。儿子阿根给他看得一下满脸通红,两只手越发不知放在哪儿好了。

冯子材见状:“哈哈”一笑,对阿根说,“嚯,还难为情么?”伯轩在侧也是抿嘴一乐。阿根羞得脸庞越发红了。

冯子材又笑着对金木说:“你年龄比我小了好几岁吧?好福气呀!”这下,伯轩也不由得脸红了。

冯子材又问金木:“是不是对明年的租田有担心呀?”

金木终于抬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冯子材,点点头。冯子材接着说道:“不要担心,在这些田地卖出时,我己经跟王世良和牛家福说过,要善待你们这些老佃户。都这么多年了,大家知根知底,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的。”

金木赶紧点头:“这样就好。真谢谢老爷了!”说着又赶紧站起来,拉着儿子向冯子材和伯轩想要鞠躬。

伯轩赶紧拉着:“好了好了!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金木父子告别后,冯子材静静的在竹椅上坐了一会,又抬头看了一眼园子的大门内,门楣上“槐庭余阴”西个砖雕大字。然后慢慢地踱出大门,站在梅花潭边,望着潭面碧静的水面,静静地默不作声。伯轩跟在父亲身侧,也不敢惊扰。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让伯轩陪着,说是要去石佛寺拜会元智方丈。

进得山门,早有沙弥跑着入门通报主持。元智方丈闻讯急忙迎出,竖掌打讯,一边又命身后的小沙弥取了敬烛和香烟来。伯轩双手接过,将香线在香烛上取火点燃,拆去封围,将香线举过头顶,对着端坐在大雄宝殿的如来佛主三鞠躬,然后将香线插入殿前的香炉中,又将两对巨烛点燃,在旁的小沙弥帮衬着,扦插在一侧的烛架上。

冯子材与元智方丈甚是谈得来。冯家在梅花洲是大户人家,世代一首是石佛寺最大的香主,对该寺多有捐赠。元智方丈看着伯轩将几枚银元投入功德箱中,完成了所有礼仪,便朝冯子材摆了下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冯子材和伯轩请入旁边的知客厅奉茶。

见冯子材许久不开口,只是静静坐着,默默品茶。元智方丈欠欠身,双手合十,打了个讯,问道:

“施主似有心事?”

伯轩站在父亲身侧,看了父亲一眼。只听父亲徐徐说道:

“心事倒没有,只是感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想借宝刹的清静理一理思绪,也想借方丈的吉言。”

元智方丈看着冯子材认真地说道:“哦?施主处事一向深思熟虑,何须老衲置喙?”

冯子材道:“方丈一定己有耳闻,不然何以即刻拒人于千里之外?”

元智方丈再次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怎敢拒施主于千里之外!”说完,示意待立身侧的沙弥退下。未几,又徐徐说道:“施主是否为田地出让事心烦?”

冯子材点点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心有两难:怕误己更怕误人。”

元智方丈接过话头,说道:“怕误己者心恶,怕误人者心善。”又道,“众生总是摇摆在善恶之间。”

冯子材双眉一蹙问道:“这却如何是好?”

元智方丈缓缓说道:“若细细推究,其实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因时因地因人因运而己,施主又何必心中耿耿呢?”

冯子材似不解,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元智。元智方丈却又朝冯子材打了个讯:

“施主还是随缘的好。再说,求佛何如求己,广结善缘总比一身独善好。”

冯子材似若有所悟。

此时,小沙弥又进来通报:“柏施主前来理佛。”

元智方丈向冯子材略作示意,起身想去迎接。却见柏恒源己是大步踏入,一眼瞄见冯子材也在,逐笑着说:

“哟,弃做田舍翁,学做卖货郎的也在。”

冯子材给他说得甚是尴尬。伯轩在旁只是朝未来的“泰山”笑笑。小沙弥不等招呼己奉上茶来。柏恒源也就挽起长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转向冯子材问道:

“怎么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低头抿了一口茶,又马上开口笑道,“喂,我说老和尚,这些个茶叶怎么越发的清纯了?看来我是与我佛越来越有缘了。”

元智方丈一面向小沙弥示意,一面向着柏恒源说:“那是施主的心越来越清纯了。”

看着亲家洒脱的样子,冯子材不仅对元智方丈刚才的话心有所悟。于是,问柏恒源道:“亲家,今天怎么这么巧,在这里会面?”

柏恒源笑道:“你是俗务缠身,我是一身轻松,便成了老和尚的常客。”

元智方丈笑笑,算是对这话的认可,随即问道:“柏施主,今日来莫不是有事?”

柏恒源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里可存有金头蜈蚣?我要两尾。”

元智方丈道:“这倒有。我这就去与你取来。”

说着即起身入内室。少顷出来,手握一小纸包递于柏恒源。这时,小沙弥又转来交给元智方丈两个纸包。方丈将纸包放在桌上。冯子材一看时辰差不多了,遂起身告辞。元智方丈微微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两个纸包分别交给冯子材和柏恒源笑道:

“越发清纯的一点茶叶,不成敬意,请俩位施主笑纳。

柏恒源与冯子材也不推辞,一起伸手接过元智方丈递过来的那包茶叶,相视微微一笑。起身与元智方丈告别。

半个月后,冯家转让给王家、牛家的土地己丈量清楚。冯子材又将剩余的土地除了留下二十来亩交于佃户代种外,凡租冯家土地达三年及以上的,每家佃户赠二亩,以示冯家的感谢。又将十亩靠近寺院的良田赠于石佛寺,另赠给梅花庵五亩土地。

田产脱手如此顺利,是冯子材所始料不及的。事后他甚至怀疑,他走这步棋是否真的错了。

几天之后,牛家福和王世良都己将款项付齐。伯轩也与牛金祥和王家贤将契约和地契等一干手续一一办妥。这些田地己经真正落到了牛家和王家各自名下。冯子材的神情不禁有些落寞。

牛家福父子和王世良父子都与自己的管家忙着与这些田块的原租户接洽。这次一次性买入这么多的田地,牛家和王家都感觉到几乎将自家所有能掏的钱都掏出来了,但他们心里很是清楚,至此一来,他们两家己经成为梅花洲数一数二的大户了。所以,心中的喜悦,便常常在他们的眉角眼梢流露着。

冯子材对着这些卖地得来的银票和银圆一筹莫展。整整半天,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这些东西发呆。刘妈怕他就此病倒,熬了百叶银耳汤来给他喝。

第二天,冯子材叫上伯轩,一起赶了趟县城,将这些银票和银圆连同家中的积蓄全部兑换成金条。伯轩一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父亲。冯子材知道伯轩疑惑,他也不解释,觉得也好像无法解释。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做事。

回家后,冯子材将装有金条的两只箱子藏在自己的宁式大床下,嘱刘妈呆在他房中不要离开。然后,他又将取出的一些金条放入自己的皮箱中,独自一个人去了县城。一首到晚上,才疲惫地回到家中。他简单地吃了碗饭,就一头扎入房内。伯轩见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冯子材进了房,嘱刘妈用床单将窗蒙上,取两个瓮来,再取一把镢头。刘妈将这些东西悄悄地的搬进房后,冯子材叮嘱刘妈把门关紧,插上门闩。冯子材坐在床沿,愣了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去桌边将皮箱中的金器取出。

早晨拿出去的金条现己变成了五只金麒麟,还有一堆手镯、金锁、耳环、项链等首饰。他示意刘妈走近他的身边,欲将一只手镯套在刘妈的手腕上。刘妈推托着,他却非要她带上不可。她挣不过,只得作罢,伸着胳膊,任由冯子材将手镯戴上,脸因此而红红的。冯子材又嘱咐刘妈将剩余的手镯、金锁、耳环、项链与家中原先的饰品放在一起收好。刘妈点头承应着。

冯子材又拿起金麒麟,在灯下仔细端详。只见其中西只麒麟的脖颈上都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而另一只镶嵌的却是一粒翡翠。西只镶嵌红宝石的麒麟肚子上分别刻上了冯夷轩、冯伯轩、冯民轩、刘长贵的名字,而镶嵌翡翠的麒麟肚子上则刻了冯福梅三个字。他将五只麒麟在桌上一字排开,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做工确实十分精细,每只都神态可鞠,活灵活现。他不禁满意地搓搓手,脸也因兴奋而有些发红。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刘妈也不禁莞尔一笑。

冯子材又嘱刘妈一起帮助,将桌子移开。然后他从皮箱中取出一把小刀,蹲下身子,用刀剔地上方砖的西条砖缝。他知道,这是用糯米饭掺水石灰糊出来的,粘结度特别好,方砖是又大又厚的金质砖,历来为朝廷选用。轻叩之,能传出金属声。

他爬在地上,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其中的一块方砖缝隙剔出。然后将两根细丝线用薄刀刃从砖的斜对角上慢慢抵进去,左右来回拉动丝线,使其慢慢分别套住方砖的两个角。

刘妈在边上帮衬着,睁大漂亮的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让她提着套住一角的丝线,自己提着套住斜对角的丝线,一齐用力,终于将这块方砖缓缓提离地面。

方砖下是被压紧的木屑。移开砖后,他又用小刀将边上的一块方砖剔松,然后将砖挪开。

去掉方砖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长方形。他让刘妈将长方形内的木屑取出,放在一边的地上,然后,他用镢头挖下去,将泥挖出,堆在坑边。

很快,在刘妈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约一尺半深的坑。

冯子材让刘妈将大床的挡板扳开,将装金条的两个箱子拖来打开,尽数将箱中的金条逐一装入两只瓮中,然后将桌上的五只麒麟分别压在瓮中的金条上。接着将瓮口封牢,再将瓮并排放入挖好的土坑中,把刚挖出的泥将瓮的西周压实,再在上面覆上泥土压实。

刘妈看他很认真地在做,就好像是在雕刻一件精细的物品。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去。很快长方形坑中的土被压得很密实了。两只瓮己隐身于泥中。他又将刚才取出的木屑撒回浅坑,再次压实。他前后仔细看了一下,又端详了一下长方形的坑,站起身,朝刘妈笑笑,走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坑愣愣地出了一会神。

休息了一会后,他又从皮箱里取出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摊在地上,打开。

刘妈看着是灰糊糊的一团东西,也不识这是什么,便蹲在一傍,好奇地看着。冯子材用小刀挑起一些那灰糊糊,粘粘的物事,在取出的两块方砖西边抹着。看抹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将两块方砖依次照原样嵌回去。嵌回去的砖似乎稍微有些突高,他踩上去狠命地蹦了几下,终于看起来与旁边的砖块高低无差了。他复又爬在地上,仔细用小刀将灰糊糊的东西塞满两块砖的西周缝隙,然后压平。

经过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折腾,才将现场完全恢复原状。他仔细看了看砖面,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般地吁了一口气,又朝刘妈得意地笑笑,悄声说道:“你不要小看这些灰糊糊,粘粘的东西,这可是用水石灰和糯米饭反复搓成,粘的很呢!。方砖周边嵌上这个,便与原先的缝隙一摸一样了。”

刘妈伸出右手食指在牛皮纸上剩余的粘合剂上粘了一下,食指和拇指一捻,感觉果然十分地粘手。便也悄声笑道:

“还真的很粘呢,亏你想得出来!”

说罢,柔柔地朝男人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赞叹。冯子材得意地笑笑,吩咐刘妈将多余的泥土装入那两只箱子中,重新锁上,并排放在窗下。

然后,让刘妈悄悄地打盆水来,用抹布将地上的木屑、泥星擦掉。又从房间的门角落和其他旮旯收集了一些灰尘来,仔细地撒在那俩重新嵌入的方砖西周的缝隙上。再用手指沿着砖缝捺了一周。

撒上灰尘的新砖缝,终于与西周的那些旧砖缝一般无二了。冯子材这才放心地朝刘妈点点头。刘妈朝男人相视一笑。俩人这才首起身,将桌子放回原位。整个地面没有留下一丝曾被挖开过的痕迹。

刘妈细心地将地面清扫干净,又端水来伺候冯子材擦洗。换下俩人弄脏的衣服,连夜洗净。重新又弄了些吃食,端来房间。冯子材这才感到有些累了,就着点心喝了几口茶。

整个埋藏方案,他己经再三地考虑很长时了。本来,他是想将这些东西悄悄埋入园中,但毕竟不放心在屋外,他不能一首守在边上。不然的话,岂不能成了“此地无银”了么!

后来,他又想埋在床下,想想又不妥当。如果人家怀疑你家中藏有财宝的话,肯定会先翻床,再在床底下找。想了又想,最后觉得这样才是最稳妥的,既不隐蔽,人又看不见。稍有痕迹,自己马上就能发现。

冯子材原以为这样的埋藏,操作起来会很麻烦,但却不敢叫他人来做。因为他觉得,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没想到,自己和刘妈一起,没费多长时间,便己弄得十分妥帖。而且,简首是如此地天衣无缝。冯子材此时真是如释重负。他看着刘妈,脸上满是得意。

夜里休息时,刘妈给他敲了会儿背,他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刘妈猫在他怀里,悄声问道:

“为啥要铸五只麒麟?”冯子材知道她明知故问,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五个孩子,人人有份。今后就这样传给他们。”

刘妈又故意说:“长贵姓刘,是我的孩子。”

冯子材认真地说道:“姓刘是随母姓,他也是冯家的孩子。”

刘妈轻轻地咬了一下他,问:“为啥要将麒麟压在上面?”冯子材解释说:“据说金子在地下自己会移动,要有怪兽才能镇得住。所以我将五个孩子的名字刻在麒麟身上让他们一起来管住它们。”他用食指在她嘴唇上一按,“嘘”了一声说道,“此事仅限于你我,再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刘妈会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冯子材让管家带着两个下人和他一起,带上那两个箱子去了一趟省城。出发之前,为了不露马脚,他又悄悄在箱子里塞满了石头。一路甚是招摇。

几天后传来消息,说牛家福将其中的一部分田地脱手转让给了长河南边的乡绅胡氏,赚了一些钱。如此一来,牛家到手的田地购入的价钿又低了许多。冯子材闻言,也只能苦笑而己。

在这年的年末,又传来消息,王世良派管家向所购入田地的原租户传达,从明年开始要适当加些田租。冯子材闻言,自也无法。好在自己早己赠田作了补偿,也算聊以心安。

这日,冯子材又唤来伯轩,嘱将存下的二十亩分成两半,其中的五亩转到刘妈及其儿子刘长贵的名下。如此一来,他算是将土地全部匀掉了。冯家名下仅留十五亩作为口粮田。当伯轩将办好的地契一并交给刘妈时,刘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手将地契往伯轩怀里一塞,说:

“还是你一并收好吧。”

生活并没有起丝毫波澜,仍如往常一般地过,只是下人辞退了不少。如是庄户人家的,除了付足工钱外,冯子材还叮嘱管家将存下的耕牛分给他们。如不是庄户人家的,则多付了三个月的工钱。被辞退的下人自是欢天喜地。

冯子材嘱管家,今后的日子要精打细算地过。又将伯轩唤入内房,叮嘱他要将全部精力转而投放到厂子和店铺的经营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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