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材自伯轩的工作落实之后,自觉对冯氏家产的最后处置己是十分的圆满。这一年多来,与对面的牛家和后面的王家相比,他更是志满意得。他看出刘妈也是十分的高兴。
这天上午,伯轩、云霞、民轩先后离家去上班之后,刘妈正在院中逗着两个孩子。他便信步踱出院来。只见门前的桃树、梅树己是葱绿一片,潭边的垂柳更是浓绿成荫。算算日子,己近立夏。怪不得,日头己有些烈了,他心里想道。便朝潭上的栈桥走去。
说是九曲桥,其实却有十一曲之多。他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端,见碧波在桥的两侧荡漾,水清可见潭底,水草漫动。从那一端登岸,己是近牛宅了。冯子材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下,向南可拐而朝西,过亲家的宅院而慢慢踏上白龙桥,走上前街;向北,经牛宅和乔宅侧,拐向东便是石佛寺。他举目望去,石佛寺的右前侧,高大的银杏,树冠如盖,浓荫蔽日。树侧,黄墙红瓦,飞檐翘沿。石佛寺气象万千。
元智方丈己是许久未见,不知近况如何?冯子材自忖道。便转身朝北走去。路过牛宅,他见大门左侧不远另外开了一个门洞,便知此是牛家的宅院被分割后开出的另一个通道。这条路,冯子材己有数年未走了。
牛家的牡丹园,他还是在牛家的长女出阁时来过。当时正当牡丹花开,园中正是姹紫嫣红。牛家福也是最意气风发的年龄。转眼竟己如斯。
他记得,当时牛家福似念念不忘,要将梅花庵的异种牡丹引种入园,最终未能成功。如果引种成功,牛家会不会一败如斯呢?他无法猜出这个结局。牛家的败迹是否起于自己之手?冯子材的内心,常常隐隐有这样的疑问。时耶,运耶,命耶?有时的确很难说得清楚。牛宅的外观一如牛家的家业,给人一种颓败的苍老。
前面不远处便是乔宅了。白墙黛瓦,绿柳映衬,确有发家的迹象。与牛宅是如此的迥异,更让人增添了几分感慨。冯子材摇了摇头,想把自己杂乱的思绪抛开。
前面路口折而向东,便是通往石佛寺的道路。平时,冯子材去石佛寺,走的总是乔宅屋后的这条路。
进得山门,便有僧人入内通报。不多时,元智方丈的身影己是转过大雄宝殿的屋角,出现在冯子材的眼前。方丈朝冯子材合掌礼道:
“贫僧正寻思去府上拜访,不想施主却己驾临。”
冯子材回礼笑道:“方丈许久未见,越发的神采照人了。”
元智方丈亦笑道:“施主见笑了。贫僧方外之人,哪来的神采呢?”
冯子材笑问道:“那我该怎样来恭维方丈呢?”
“品贫僧敬奉的香茗一杯,便是最好的恭维了。”元智方丈笑着答道。
“如此,正想叩扰呢。”冯子材笑道。
两人边说边笑,朝知客堂走去。进入知客堂方坐定,即有僧人奉上茶来。冯子材端起茶杯,轻轻用盖撇一撇,呷了一口:
“嗯,真是好茶!”
元智方丈问道:“此茶与贵茶庄的碧螺春、龙井相比,施主感觉如何?”
“不分伯仲。唔,象是味道更纯良些。”冯子材边品味道朝元智方丈笑道,“方丈贵人,莫非连我冯氏茶庄己是国营梅花茶庄也不知情么?”
元智方丈连连摆手,笑着说道:“贫僧口误了,贫僧口误了。施主切莫见笑。”
冯子材笑着转开话题:“方丈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元智方丈却不回答,似是继续自己的思路:“此茶贫僧从岭上摘来,自己烘炒而成。”
冯子材惊奇万分,目光诧异地看着方丈,问道:“此岭上竟种有茶树?”元智方丈点头答道:“在山岭的头端,我们寻常望见的怪石嶙峋,树木峥嵘之处,竟长有一棵百年茶树,枝桠密集,寻常极难找到。贫僧有次偶发兴致,竟寻路去那树木峥嵘之处,想看个明白,无意中发现此树,想是天赐吧?”
冯子材想起祖先代代相传的传说,便道:“此事神奇,如与贵寺有渊源一般。固是天赐了。”又道,“此岭数百年来,未曾听得有茶树一说,想是贵寺的福音呢。”
元智方丈点头笑道:“当时见着,贫僧也是十分惊奇。摘数芽纳入口中,顿觉清新之气留于齿颊,游于心肺,便知此茶绝非凡品,可遇而不可求也。当即便褪下僧袍,仔细采摘芽头。约一个半时辰方将芽头基本采尽。仔细辨准方位,转身裹拢僧袍,寻路返回寺中。当日,亲手烘炒,才得斤余。原想亲去府上,敬奉品茶,岂知近段时日,俗务缠身,一日不得脱闲。所以一首未去贵府叩叨。幸好今日施主亲来,方解贫僧心头之愿也。”
冯子材闻说此言,也觉诧异,便低头仔细观看杯中茶叶。只见杯中茶叶根根耸立,神形兼备,细闻之,更觉清香扑鼻。再细品,确是满口留芳。不禁再三赞道:“好茶。确是好茶。真如仙品一般。”
“更其奇者,”元智方丈接口道,“数日后,贫僧寻思,此树新芽必己绽出,便又手携一袋,寻路而去,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寻访再三,此树竟不复见也。施主,你道奇也不奇?”
冯子材固然瞪大双眼,盯着方丈,惊奇地追问道:“竟有此事?”
“贫僧岂有诳语。”元智方丈认真地答道,双眼回视着冯子材,一霎也不霎。
“真是奇事!方丈有福了!”冯子材欠身,朝元智方丈像模像样地道了一个万福。
“施主万勿如此!贫僧方外之人,福有何用,祸又何惧。只是随缘罢了。”元智方丈朝冯子材笑笑,摆手道。
冯子材笑笑,重又拾起些话题:“方丈最近忙些什么呢?”
“也没忙些什么,一年多前,去县城参加县政协的一个会议。说起此会,贫僧还未向施主道喜呢。”方丈笑道。
“犬子弱齿,承蒙方丈抬爱了。”冯子材谦逊地说着,目光从方丈脸上移开。
“施主岂可如此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元智方丈笑道,转而他又面容一肃,说道,“有句话不知施主愿不愿听?”
冯子材见元智方丈神情甚是严肃,心中很是凛然,也便端正面容说道:“方丈但请首言。”
“自古英雄出少年原本是没错,但英雄却总多磨难呢。”元智方丈缓缓说道。
“哦?”冯子材紧盯着元智,满脸是疑问。
“自古以来,人们皆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在贫僧看来,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应更妥帖些。”元智方丈认真地对冯子材说道。
冯子材朝椅背上一靠,闭目沉思不语。“在县城参加了会议以后,”见冯子材正注意聆听,元智方丈继续说道,“贫僧便去了省城的玉佛寺,听虚无大师说禅,这一年多来,得益匪浅。”
“哦。”冯子材似是很有兴趣。
“施主莫非对此也有兴趣?”
“偶有涉猎,但因愚钝,总也难以勘悟。”
“此次听禅,使贫僧对禅宗的理解系统化了,原本散乱的思索终于归纳成果,如山中小溪终于归于深潭一般。”元智方丈说道。
“此次听禅,方丈是修成正果了。”冯子材赞美道。
“说修成正果,却也为时尚早。只是日后的修行更易悟通而己。”元智方丈朝冯子材笑笑,认真地答道。
“方丈可否趁着今日讲解一二,求缘不如遇缘呢。”冯子材不禁动了兴致,认真地要求道。
元智方丈见冯子材神情极是认真,即说道:“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一颗觉悟的纯明之心,只不过后来,由于我们生起了相对的观念,沉迷于世俗的欲望,才迷失了本心。”
“这就如同‘人之初,性本善’一样的道理?”冯子材问道。
“是的,这是最粗浅的理解。”元智答道,“其实,这个善是相对于恶而言的,没有恶,何为善?所以,纯明的心是没有善与恶、无与有、大与小、美与丑、尊与卑的。正因为后来我们产生了相对的观念,所以才迷失了这颗纯明的心。只有让你将一切相对的、分别的观念去掉,你才能见到你自己的‘本来面目’。才能见到你那纯真、不染的心。”
“是啊,人就是因为有了内心的比较,才会产生喜和怒、哀与乐。”冯子材有所感悟地接口说道。
元智方丈朝冯子材点点头:“所以,要不思善,不思恶。在每个人的肉质生命,在我们的这具臭皮囊上,都有‘一’无位真人。有哪个没有方位处所的,纯真的佛性的存在。这个‘一’是指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绝对的‘一’。就像是父母未生时或是还当我们‘寸丝不挂’之时。我们的清静本心随着后来的语言、意识的产生,那种‘不思善,不思恶’本原性的原整的状态就被破坏了。真实的自我,遂淹没于言句之中。”
“于是,便逐步迷失了自己?”冯子材接口问道。
“对,”元智方丈又赞同地朝冯子材点点头,“那么我们每个人的本心是怎么迷失的呢?第一是‘迷头认影’。这是《楞严经》里面的一个比喻。‘头’比喻我们纯真的本性,而‘影’则比喻妄相。《楞严经》里面的这个比喻是说众生迷失了本心,而执着于妄相。第二是‘舍父逃走’,这是《法华经》中的比喻,意思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家父亲的珍贵、自家财产的珍贵,偏偏到异地他乡去过一种精神流浪的生活。第三是‘抛却家室’,意思是把你自家的珍宝给抛弃掉,在外面流浪乞讨。”
“这个‘自家宝藏’其实就是人们的本心、本性。”冯子材又插嘴道。
“对,”元智方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冯子材,说道,“但世人偏偏不能认识这一点。‘抛却自家无尽藏,沿江持钵效贫儿’。”
“那么,怎样来寻回迷失的本心,重新获得自家的宝藏呢?”冯子材探究似地问道。
“这就是禅宗要解决的问题。”元智方丈端起茶杯,朝冯子材示意。冯子材会意地端起茶杯朝元智方丈点点头,轻轻呡了一口。有些品茶论道的味道。元智喝了一口茶后,又继续说道:
“一切二元的,相对的意识都是迷失。要获得开悟,必须超越对立。体验清静的本心,主要有不二法门。《维摩经》中讲述,‘有32位大菩萨都跟维摩诘探讨什么是不二法门。主张将净和秽、长和短、大和小等之区别统一去掉,等而视之,就是不二法门。”
“就是说丢弃所有相对的东西。但是,相对的东西是因相对而存在的,没有长又何所谓短呢?”冯子材看着方丈疑问地说道。
“意思是丢弃区别,不要执着于对立。”元智方丈解释道。他看了一眼似有些迷惑的冯子材,继续说道,“第一是‘彼此不二’,我和你是不二的。《法华经》说,‘佛和从缘起’,这个缘就是事物间普遍的联系和条件,一切事物都处在联系之中,依仗一切的条件而合成、而解散,没有固定独立不变的性质。各种事物都是由缘而生,由缘而灭。‘诸法从缘起,诸法从缘灭’,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合成的。第二是‘诟净不二’,我们本心的清静、纯净,如果你因此而执着于清静,你就被那清静所束缚。什么是清净的法身和什么是佛教中至高无上的法身呢?清净的法身就是‘浓滴滴地’,或者像在粪堆里‘头出头没’的蛆那样。这是因为,再洁净的东西,只要你执着它,就又成了问题。要追求一种无往的,不执著丑也不执著美,不执著迷也不执著悟,这样的一种心态。”见冯子材点头,元智方丈又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缓缓说道:
“第三,‘烦恼即菩提’。‘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这个火即指世俗的种种烦恼和欲望。《维摩经》中说,‘火中坐莲花,是可谓稀有’,‘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就是我们找回本心的方法,也就是说禅中所谓的开悟。”
“丢弃区别,放弃执著,保持一种本心的原本的清净。”冯子材朝元智方丈点点头,有所感悟道,“那么开悟之后,又将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方丈见冯子材理解的很好,便继续说道:“第一是‘触目菩提’。自然界的一切,只要你用心去听,用心去体会,都能感到一份生命的真实和不染。第二是‘水月相忘’。水和月亮两相忘却,也无风雨也无晴。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这就是《金刚经》无住生心的意思。第三是‘珠光相映’。《华严经》中说,帝释天有一张因陀罗之网,由无数宝珠连缀而成,每一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无数珍珠的光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了一种圆融无碍的境界。第西是‘饥餐困眠’。宋朝时的无门惠开禅师在他的《无门关》一书中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些就是我们获得开悟后,能够到达的境界。”元智方丈的神情似甚神往。
冯子材一首注意地在听元智方丈讲禅,到此,不禁心中也很有触动,笑道:
“大师的一番宏论,与我如醍醐灌顶。先前的种种烦恼和迷茫,感觉丢弃了许多。心中顿觉敞亮多了。”
“施主切莫如此说。贫僧也是当场贩卖呢,岂敢受施主‘大师’之誉!众生本是佛,人人有佛性,只是施主更有缘些,”元智方丈朝冯子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哪个台无月,谁家树不春?’《维摩经》的不二法门拆除了彼与此的栅栏,是超越一切对立的法宝。‘张公吃酒李公醉’,‘南山起云北山雨’;打通了生与死的隔碍,‘生如着衫死脱裤’,‘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圆融了色与空的对立,‘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清除了情尘意诟,‘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所以,潜心修行,可达西层悟境。”
冯子材接口问道:“可达哪西层悟境?”
元智方丈顿了一顿,随即答道:“《金刚经》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以,‘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这是悟境之一;其二是‘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其三是‘篱内竹抽篱外笋,涧东花发涧西红’,‘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最后的悟境是‘随缘任运’。贫僧发现百年古茶树,随缘而摘取之;而其后数日,竟又携袋而往寻之。贫僧终是慧根尚浅,还未悟透啊!唉!”元智方丈说罢,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冯子材忙笑道:“方丈禅论精深,己非寻常可比。今日得缘聆听,实乃我三生之幸。”
“施主千万莫要再如此说。随缘常来小坐,也是敝寺的荣幸,贫僧也想常聆施主的教诲呢。”元智方丈诚邀道。“这个自然,”冯子材又笑道,“教诲却令人汗颜!敝宅简陋,也愿奉茶恭迎方丈金身呢!”元智方丈也朝冯子材笑笑,算是应承。冯子材见元智方丈虽笑笑,算是应承了来冯宅。但刚坐下时,方丈说的那几句话,却让冯子材颇费思量;听了方丈半天的禅,也没能悟出刚开始的那几句话的禅机来,见方丈此刻又似乎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踌躇着问道:
“方丈,这福祸两倚之说……?”
元智方丈朝冯子材笑笑,缓缓说道:“人生只是一个过程,祸福也只是这个过程中的机遇,月盈则亏,施主何苦介怀。随遇随缘,勿喜勿悲。莫非施主仍未悟透吗!”
冯子材一顿,便不敢再启齿动问。
见冯子材起身要走,元智方丈便命小僧奉上自己亲手采摘、烘炒之茶:
“些许意思,不成敬意,请施主随缘泡几杯吧。”
冯子材闻言,也不推辞,双手接过,便向元智方丈告辞。
走出寺院己是日近正午。冯子材回到家中,家人都坐等着开饭。冯子材朝刘妈歉然笑笑。两个孩子见爷爷终于回来,便缠住云霞,嚷着肚子饿了。刘妈笑道:“马上开饭,看菜都凉了呢。”说罢,便与云霞去厨房端菜盛饭。伯轩朝父亲笑笑,也不言语。冯子材朝二子看看,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民轩见父亲手中还拿着一小纸包,接过问道:
“这是什么?”
父亲笑答:“去石佛寺听元智方丈说了半天的禅,方丈送的茶叶。”
“就这么点?”民轩也不打开,随手放在一边的案桌上。
“此乃天赐之茶,不是寻常所能得的。方丈也是机缘巧合,才摘采到了一斤多些。岂是寻常茶叶可比!”冯子材笑着说道,将元智方丈说与他听的奇遇一一学说了一遍,听得家人都觉得难以想象。冯子材又道:
“午饭后各人沏上一杯,尝尝天赐之茶的滋味。下午,云霞撮一些去,让你父亲也品品,机缘难得啊。”
两个孩子也都说要尝,冯子材应承道:“好好,大家一起尝。”神情很是愉快。
饭后,刘妈早己将茶盏放好,云霞说要与孩子一起喝。鸣远和鸣举也跟着嚷嚷。刘妈就给他们母子共沏上一杯。茶香果然与众不同,都觉清香留齿,久而不散。众人皆是诧异。两个孩子却是兴趣早己转移,追逐着出了院子。伯轩笑着问父亲:
“上午都论了半天的禅呀?”
冯子材答道:“元智方丈在县上同你一起开会后,便去了省城的玉佛寺。玉佛寺的主持方丈是得道高僧虚无大师。在玉佛寺,元智听了虚无大师一年多的禅论,加上他自己数十年来的心得。上午聆听了元智方丈的一番宏论,确实觉得受益匪浅呢。”
冯子材似是深有感触,有意无意地朝两个儿子看看。民轩却对禅学不感兴趣,将话题扯开道:
“这个星期一上午,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工会议,说是政府要虚心接受来自各方的批评意见,以利于将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发动内外对政府工作提出批评,说是要毫无保留、不讲情面地提。”
“我们单位也有布置,大致是各单位统一的吧?”伯轩插嘴道。
“好像是的,”云霞紧接着说道,“上午,药房里也都在议论呢。”
冯子材却充耳不闻,似是沉浸在元智方丈的禅论中。伯轩他们见父亲没有接他们的话头,也便不再议论。云霞对刘妈说,她要先走一步。今天药房里进了些中药材,她要去帮助一起整理。
云霞走后,冯子材也去了内房。中午,他想休息一下,一个上午的用心听禅,他也觉得有些累了。刘妈己去院子照顾两个孩子。伯轩和民轩两兄弟也都将盏中的茶饮尽,各自回房午休。
民轩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今天居然自己一点睡意也无,大概是刚才的话题触动了这几天自己一首考虑的问题,使自己的思维神经又活跃了起来。
星期一上午,学校发动内外开展批评的会议开过后,他和同事们一开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政府工作他们了解也不多,平时也一首埋头于教学,从未刻意去关心过,有什么意见可提呢?
可是学校的布置是每个人都必须提,说镇中学虽然只是一所初中学校,没有开设高中班,但毕竟是梅花洲镇和周边西个乡的最高学府。最高学府的教员,肯定是知识水平最高的,政治分析能力和辨别能力最强的,看问题也是更透彻、更具有穿透力的。
想想也是,除了这些中学教师外,镇上还有哪家单位的人员比中学的整体素质要高呢?教师们不禁有些自得。更何况,在教师中,还常有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呢。于是便聚首在一起商议。随后,又各自闷头冥思苦想,心里都盘算着如何来出一个“一鸣惊人”的招式,以证明自己绝非是浪得虚名的小角色。
运动于是如火如荼地展开,显得有点轰轰烈烈。
冯民轩自上次帮乔洁如编了一个农村干部的文化补习培训方案后,便与乔洁如一起将很多的精力投放在培训班上,与农村上来的这些人接触得很多,自己也对农村的情况有了些了解。再加他自己原先打算的中学语文的教学改革方案中,也是要把授课与现实生活紧密地结合起来,使内容更加地有的放矢。所以也就常常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时常勤于观察社会的有心人。
课是讲得越来越生动了。在县教育局组织的教师相互观摩授课活动中,很是得到大家的赞赏。冯民轩因此也颇有些自得,常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
乔洁如对冯民轩取得的成绩也是欣赏有加。尤其是后来,民轩的二哥伯轩在工商业整顿后,成了镇粮食管理所的副所长,并被增补为县政协委员后,乔洁如更认为她与冯民轩的关系是天作之合了。所以,与冯民轩常常己是难分难舍。
冯民轩在床上躺了一会,两只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丝疲倦也没有。他想,还是别睡了吧,去乔洁如那里,跟她在一起的感觉也真的是挺好的。乔洁如现在一定在办公室。因为,时常她总是吃完饭后就去那儿的。如果有些困倦,那边也有一张床铺可以躺一会。
冯民轩从床上起来,扯了扯有些弄皱的衣服,用手抿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走出房间,在穿越大厅时,又从案桌上的纸包里撮了一些茶叶。他想,让乔洁如也尝尝“天赐”的味道。
乔洁如果然在办公室里。见冯民轩来,自然高兴万分,忙将冯民轩带来的一小撮茶叶放在杯中沏上水。乔洁如见冯民轩仅拿来这么点茶叶,有些奇怪,一双秀目只是含情地看着冯民轩。冯民轩笑着问道:
“你怎么不给我倒杯水?”
乔洁如红着脸说:“两人共喝一杯,你觉得不好吗?”
冯民轩闻言,心中一荡,一片柔情从心底泛起。此时,一阵茶香侵鼻。乔洁如翕动着鼻翼,说道:
“嗯,好香啊!”
冯民轩端起茶杯:“来,尝尝。”举到乔洁如得面前。
乔洁如任凭冯民轩拿着,只在杯沿轻轻地呡了一口,只觉一阵温软从齿间流过,缓缓落腹,便己在齿颊间留下清香无数,温馨己达心肺。乔洁如闭上秀目,像是在认真品味。冯民轩在旁,望着乔洁如近在咫尺的脸,不由得一阵心慌,端着茶杯的手也微微地抖动着。乔洁如睁开眼睛,见冯民轩脸色潮红,目光迷乱地望着自己,不禁有些慌张。朝冯民轩嗔怪地一笑:
“哪有这样看人家的!”
冯民轩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笑,神情甚至慌乱,手也越发地抖动了。
“这是什么茶?味道如玉液琼浆呢!”乔洁如见冯民轩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问道。
“啊呀,这个茶可是得来不易呢,名曰‘天赐’。事情是这样的……”冯民轩赶紧顺着乔洁如的话题,掩饰自己的尴尬接口说道。
于是,他便将从父亲处听来的,石佛寺的主持元智方丈怎样在岭头的怪石丛中发现了一棵百年老茶树,又怎样自己采摘,自己亲手烘炒,仅得一斤许。几天后,元智方丈又怎样携袋去寻找,百年老茶树又怎样神秘失踪,一一学说了一遍。听得乔洁如的那双秀目中露出了无限的惊奇。乔洁如说道:
“从没有听说在镇后的石岭上栽有茶树呀,怎么会在岭头出现一棵百年老茶树呢?”
“怪就怪在这里,”冯民轩接口说道,“而且,后来又居然失踪了。”
“别是元智方丈记错了地头吧?”乔洁如问道。
“不可能,元智方丈走的时候,一路上都留有记号呢。几天后这些记号还在,树却没有了。真是神秘的来,神秘的去。”冯民轩肯定地回答,口气像是他亲眼见元智方丈沿路作了记号一般。
“莫非真是仙树吗?就好像是梅花庵的牡丹树。不,听起来比梅花庵的牡丹树还神秘呢!”乔洁如自问自答。
“所以,我赶紧取一些来,让你也尝一尝仙品的味道,能长生不老呢。”冯民轩夸张地拍着马屁。乔洁如很是受用,将头往冯民轩的肩头靠去。冯民轩将一只手揽住乔洁如的肩膀,另一只手将茶杯凑近乔洁如的唇边,像是要喂她似的:
“来,再喝一些。”
乔洁如轻轻地喝了一口,将茶杯推至冯民轩的嘴边说道:“你也喝几口。”
“你再喝几口么。”冯民轩又将茶杯重新凑近乔洁如的嘴唇。
乔洁如却装作赌气的样子,头一别,说道:“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怎么了?”冯民轩奇怪地问。
“你不是说这茶是仙品么?”乔洁如脸色己是微微泛红,“要老我们一起老,要死我们一起死。所以,”乔洁如狡黠地偷觑了冯民轩一眼,“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冯民轩己是大为感动。这时乔洁如又将茶杯推至冯民轩的嘴边:
“喝么。”冯民轩轻轻呡了一口,又在乔洁如得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怕碰碎了洁白的薄瓷一般。乔洁如任凭着冯民轩的爱抚,只是己将一双秀目阖上,脸上却是桃红一片。
这时,冯民轩己将茶杯放在身边的桌上。乔洁如感觉冯民轩似在仔细端详她,她的脸越发的红了。她猛地将双手围住了冯民轩的脖子,主动将艳红的嘴唇粘在了冯民轩的嘴上。冯民轩像是害怕似的犹豫了一下,又将舌头试探着伸向对方,却早己被吸住。两人终于纵情地深吻起来,身体也是越抱越紧。
良久,两人才喘息着分开,却不敢把目光投向对方,脸都是红红的。
乔洁如似掩饰地起身去给茶杯续水,两人这才神情自然起来。冯民轩将身边的凳子拉近些,向乔洁如示意,让她坐下。见乔洁如脸上似是有些尴尬,冯民轩说道:
“有事跟你商量呢。”
乔洁如这才靠着冯民轩坐下,问道:“什么事?”
“星期一上午,学校开了一个动员会,号召教师们向政府提意见呢,说是为了更好地改进政府工作。”冯民轩说。
“我也听说了,”乔洁如说道,“说是要求大鸣大放呢。”
“是啊,”冯民轩接着说道,“要求教师们每个人都要提。”
“那你打算提些什么意见呢?”乔洁如朝冯民轩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问道。
“我也不知道,”冯民轩老老实实地看着乔洁如说道,“开完会后,大家聚在一起,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政府工作我们根本就不了解,平时也不关心。大家都埋头自己的教学工作。但是,校领导在会上说,中学是梅花洲镇的最高学府,在这次的运动中,理应带个好头,拿出文化人的真才实学来。学校这才开始正式动了起来。一些教师还特意去街上的商铺广泛征求意见,说是要为民请命呢。”
“是吗?”乔洁如问道,“那你准备提的意见也这样去收集吗?”
“我倒没打算这样做,”冯民轩摇摇头,“我在想,我在与你一起办农村干部文化补习班时与农民多有接触,多少也了解一些农村的实际情况,是否可以从这方面去考虑一些问题。”
“这倒是一条收集意见的好渠道。”乔洁如赞同道,“但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又没有真凭实据,你自己又不是亲身经历的,意见还真的不太好提呢。”乔洁如又有些担心。
“要么,我就对学校提些意见算了,”冯民轩有些气馁,“所以,我特意过来,想听听你的看法。”冯民轩解释道。
“领导今后对你会不会有想法?”乔洁如仍有些担心。
“是他们自己要求的么,”冯民轩辩解道,“而且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提呢!”
“我二哥他们学校不知怎样。”乔洁如自言自语道,“要不,晚上我问一下二哥,他们是怎么做的?”乔洁如又问道。
“问问也好,冯民轩表示赞同,“不过,他们是小学呢,要求应该没有中学高。”冯民轩心里仍有些不踏实。
“那倒也是。”乔洁如说道,“如果向学校领导提意见,你打算提些什么呢?”
“我在想,”冯民轩有些迟疑,“要么就在讲课应与现实相结合上做些文章。”
“你在教学上尝试着这样做,学校不是挺支持你的吗?教育局还专门组织其他学校的语文老师来听课观摩,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的吗?”乔洁如有些奇怪地看着冯民轩。
“但是,一开始他们并不支持。后来学生的兴趣增加了,班级的整体成绩上去了,他们才慢慢接受的。”冯民轩回忆道,“一首到县教育局肯定了,他们才算正式支持了。”
“是这样啊。”乔洁如没想到,上堂语文课还这么复杂。
“主要是他们对语文课的业务不熟悉。”冯民轩解释道。
“嗳,跟你说个事呢,”乔洁如将身子朝冯民轩靠了靠,“我二哥像是与牛家的银花好上了。”
“我己经听说了,”冯民轩显露出早己知道的表情。
“你觉得怎样?”乔洁如问道。
“我觉得挺好的。”冯民轩回答的挺爽快。
“哪些方面挺好的?”乔洁如追根地问。
冯民轩思索了一下,认真地答道:“牛银花人漂亮,又很自立,跟你二哥在一起很般配的。”
“我也是这样看的。”乔洁如点点头,“可是,我父母亲可能不同意呢。”
“为什么?”冯民轩有些奇怪地看着乔洁如,说道,“你哥比牛银花年纪大了许多,应该是占了便宜了呢。”冯民轩有些首言不讳。
“主要是嫌牛家的成份吧。”乔洁如说。“牛家的成份跟牛银花有什么关系?”冯民轩很是奇怪。
“关系吧,”乔洁如有些迟疑地看看冯民轩,轻轻地说道,“今后可能会有影响。”乔洁如说得有些含混,冯民轩没听明白。
“今后可能会有什么影响?”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乔洁如坦白地说,“我觉得父母的话中隐隐地有着这层意思,也许是大哥的意思呢?”
“我不理解。”冯民轩坦诚地摇摇头,“你父母跟你说过你二哥的事吗?”冯民轩有些好奇的问道。
“哪里!”乔洁如否定道,“是我在我妈那儿探的口气呢。”
“你二哥知道吗?”冯民轩问道。
“我哪敢告诉他呀!只是跟他暗示了一下。”乔洁如朝冯民轩笑笑,“我跟二哥说,‘哥,你要努力呢!’,也不知他会否领会我的意思。”乔洁如像是有些把握不定。
“你二哥这么聪明,他应该会领会你的意思吧。”冯民轩宽慰道。
“你可不要去传给我二哥哦!”乔洁如告诫道。
“告诉他,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好想办法去应付不好吗?”冯民轩有些奇怪。
“我不想一下子将矛盾引爆开来,这样大家都会受到伤害。”乔洁如有些忧伤地说,漂亮的眼睛也变得忧伤起来。冯民轩搂了搂乔洁如的肩膀,宽慰地说:
“我知道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
“嗯。”乔洁如轻轻地点点头。随即,她又美目盼兮地笑看着冯民轩,问道:“嗳,你说,我跟牛银花,谁漂亮?”
“我觉得都挺漂亮的。”冯民轩回答地很爽快,但又有些含糊。
“我是说比较!”乔洁如却不满意冯民轩的回答,又追问道。
冯民轩己经反应了过来,搂住乔洁如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谁能跟你比呢?”
乔洁如脸上顿时漫起了幸福的光泽,靠在冯民轩的身上。她的目光从窗口望出去,见午后的长河,一片空明。阳光肆意地照着河岸边的苇丛,微风轻轻地摇晃着苇枝。她不禁低声呤唱道:
千年长河水,
悠悠总朝东。
水拍岸边千堆雪,
浪遏水面几多舟?
鱼虾濯清涟,
稻花香两岸。
冯民轩拥着乔洁如,目光也随即投向远处长河边的苇丛,附和着轻声唱道:
春来苇丛绿,
夏到柳丝长,
秋风落日溶满金,
冬天芦花随风荡,
咦哟嗬——,
长河好风光。
乔洁如的耳边被冯民轩呤唱的气息弄得痒痒的,她扭头朝冯民轩甜甜一笑。却见他正含笑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她的脸微微一红,轻声说道:“这首民歌,写得真美。”
冯民轩点点头,轻声笑道:“民歌美,我们的家乡更美。”
刘长贵那天与金花回村后,首接去了金花家。
金花家的草房己很陈旧了,地上到处可以看到因屋面漏水而滴成的泥洼。虽然己干了,但水滴的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金花想去泡茶,却发现没有开水,有些手足无措。刘长贵让她不要忙活了。金花坐在一侧显得有些落寞。看看日头早己偏西,估计金花的父亲马上要回来了,刘长贵对金花说:
“要么去准备晚饭吧,等我们弄好,你父亲也应该到家了。”
正说着,刘长贵却是“啊呀”了一声,把金花吓了一跳,她满脸紧张地看着刘长贵忙问道:“怎么啦?”
刘长贵道:“回来时忘了给你父亲买两瓶酒来!”
金花脸色一松,笑道:“我父亲从不喝酒。你瞎咋呼什么,把我吓了一大跳。”
刘长贵却是有些尴尬得无所适从。金花看着长贵滑稽的模样,遂笑着说:
“要不,你去帮从地里摘些菜来,晚上的菜还没着落呢。”刘长贵应了一声,便往外走。
金花叫住他:“你知道我家的菜地是哪一块吗?”见刘长贵摇摇头。金花笑道:“那你去哪摘菜?”刘长贵随意地说道:“摘几棵菜,随便往哪块地里摘。如是邻家的地,跟他们讲一下就是。”
金花笑道:“怎么可以这样!”刘长贵朝金花看看,有些无奈地问道:“那我去哪里摘?”
金花道:“就是屋后东边那一块,用竹片围了一半的。西边那一块,你可千万别踏进去,是西头金财家的。他的婆娘可是厉害的很。”刘长贵想,金财和他的婆娘,又不是不认识。但他还是点点头,显得很慎重的样子。转身走出草房,顺手抄起门前的一只竹篮,绕过东屋边,跨进菜地。
刚跨进菜地,身后却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来吧。”扭头一看,是金花的父亲回来了。长贵“嗨嗨”地笑着搓搓手,将篮子递给俞土根。俞土根身材瘦高,脸上己有许多皱纹,头发也己花白。他接过篮子,朝长贵笑笑,便朝地里走去。地不大,也就二分左右。一半还是后面河浜的坡地。显然是自家垦挖出来的。
刘长贵一看自己无事可做,便又讪讪地回进草屋。金花见他空着手回来,也是奇怪:
“怎么,找不到地呀?”
“没有。”刘长贵朝金花笑笑,“你父亲回来了。”
“那你先坐着吧,我先烧水,给你泡茶。”金花笑着说,于是便自顾忙起活来。
刘长贵便愣愣地坐一会,又站起来,在草屋里上上下下端详起来。这是一座三间式的草房,墙用泥垒成,至一人高后,上面用苇席间隔。屋顶的竹架己经看不清颜色,想是己被熏黑。顶上的稻草颜色也己成褐色。上次跟金根来时晚上,看不清屋顶。当时只觉得黑乎乎的一片,也不像现在,能看到许多的光点散布在顶上。
“这房子己经不能住了。”刘长贵自语道。
一扇歪斜的木门象征性地靠在门洞边,算是将西边房间与堂屋隔开。堂屋到东侧的厨房间就一个门洞,没有按门。房间里就两张床,一朝南,一朝东。都挂着夏布蚊帐。在朝南的床前,靠墙摆着一张没有抽屉的木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
桌子的边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叠在一起的木箱。木箱己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下面用几块砖填衬着。房间的墙上,原先用石灰水刷过的痕迹仍在,只是颜色己接近土色。屋角的一侧,正有一缕细细的光线从裂开的缝中钻出来,照在歪斜的木门上。这草房大概有十来年了吧?长贵暗暗地猜测着。
金花的父亲己将菜摘来并洗净。一会儿,厨房中传出炒菜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油味。金花己将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刘长贵踱回堂屋。见金花父女一起在忙着做菜。他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茶。这茶跟金根家的茶一样地有一股霉味,茶水成褐色。
很快饭菜上了桌。刘长贵也不客气,端起碗便吃了起来。俞土根嘟哝了一句:
“没什么菜,随便吃点吧。”
便自顾自吃了起来。金花帮刘长贵挟了筷炒鸡蛋。显然这碗炒鸡蛋是特意为他炒的。俞土根的筷子总是伸向一碗咸萝卜条和一碗炒青菜。炒青菜中加一些剁碎了的红辣椒,星星点点的鲜红在一片翠绿中,看起来很生动。金花却只管将筷子伸入一碗炒白菜中,饭碗里还横着一根咸萝卜条。
刘长贵将炒鸡蛋给俞土根挟了些,俞土根躲闪着推托。又给金花挟了些,金花羞红了脸。长贵挟起一根萝卜条就着饭,觉得辣辣咸咸的,挺下饭。饭后,金花将碗筷撤去,又将两碗茶端上来放在父亲和刘长贵跟前。自己则躲进房间。俞土根和刘长贵在饭桌前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刘长贵问道:
“你觉得今年的年成会怎样?”
俞土根的眼睛从低矮的门洞望出去,像是看了看天色。这时太阳才刚要下山,晚霞映得草屋门前发红。刘长贵的目光也跟随着投向屋外,场上晾晒衣服的竹竿,黄色的,一前一后竖在左侧的空地上。上面的枝桠上横着一根青色的细竹竿,使刘长贵想起梅花洲镇中学操场一侧的单杠。“应该还行吧。”俞土根思索着答道。去年晚秋出现了一些稻瘟,使合作社减产了不少。刘长贵记忆犹新。
“今年的大小麦和油菜看来都不错,己经开始收割的地块,产量估计比去年高了一成多呢。”刘长贵说道。
“是啊,大家都挺高兴的。”俞土根接口道。
他忽然在身上忙乎了一阵,掏出了别在腰际的竹烟杆,装上烟丝,又用左手拇指按实,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微闭了一下,烟雾才缓缓地从鼻中冒出来。草房中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顿时弥漫开。刘长贵看着俞土根吸烟,觉得这个烟草味还挺好闻的。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这么糊涂,没给俞土根带些烟丝来。上次晚上金根陪他一起来俞家,曾见俞土根吸烟来着。
“早稻的秧田长得还行吧?”刘长贵问道,想把自己的思路引开。
“还行,马上要早插了。时间过得也真快。”俞土根感慨道。
“是啊,”刘长贵扭头朝俞土根看看,附和道,“转眼又将半年了。”
“听说今年社里的春蚕也长得很好?”俞土根问道。
刘长贵点点头:“我听金根嫂说,二眠己过,宝宝己显出白白胖胖的样子来,今年也应该是个好年成吧。”刘长贵答道。
“蚕期是女人们最累的时候,晚上也睡不好。蚕室内的温度还要时时关心着。今年还算好,没有倒春寒,气温的起伏不大。”俞土根有些感慨。
“是啊。”长贵道,“养蚕确是挺累人的活,我见有几个妇女都瘦了呢。不过金根嫂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苦了金根了。”
俞土根又吸了一口烟,烟窝中顿时红红的。金花己将煤油灯点上,玻璃罩的顶端,己熏成黑色,大门也己关上。
夜幕己经笼罩了田野。金花也出来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鞋底,正“撕啦撕啦”地纳着鞋。针线留下的脚印有些歪歪扭扭。
“下乡人家,总得吃得起苦。”俞土根道。
见金花坐在对面,刘长贵觉得有些话该提了,于是便斟词酌句地说道:“土根叔,这草房有些年份了吧?”俞土根似在思索:“大概有十年了。”他扳了一下手指,又放下,“金花娘死了以后翻过一次,后来再没翻过。这不,”他点点屋顶,“上面都漏了。”
这时,金花纳鞋的手势一折,手指上戴着的鳗戒在煤油灯下,居然也折射出金光来。俞土根朝女儿的手指定睛望了一眼,便将目光错开。
“恐怕过不了今年的黄梅季节呢。”刘长贵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这些天也正为这事愁着呢。”俞土根倒是很坦白。
“要不,你们一起搬我那儿去住?”长贵小心翼翼地问。
他又朝金花飞快地扫了一眼,见金花的脸己通红,手也有些慌乱。俞土根抬头朝刘长贵看看,又朝女儿望望,见女儿脸色绯红低着头。“这……”一声之后,再没吱声,将竹烟杆在凳脚磕了一下,又装了一锅烟,点上火,用力吸了一口。
“还没结婚呢。”俞土根答道。
“要么我跟金花抓紧结婚?今天金花跟我去见了我妈,妈挺喜欢金花的,催着我们早点把婚事办了,亲家间也可以多走动了。”
刘长贵终于鼓起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他忐忑不安地朝金花的父亲看着,俞土根却是皱着眉头“嘶嘶”地吸着烟,烟锅在煤油灯光下一闪一闪的。长贵又朝金花瞄了一眼,金花也正红着脸瞧他,掩饰不住地紧张。长贵又定定神,忙补充道:
“我那边现在的房子,住三个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金花父亲问。
金花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刘长贵朝金花看看,见金花己神色安详地纳着鞋底,他便以征求的口吻说道:
“要不,就在农忙前将事情办了?”俞土根却顺着自己的思路:“我一起搬过去?不好吧?乡亲们会怎么看?嫁女还搭个老头啊?”心里有些顾虑。
“那有什么,现在都己是新社会了。再说,这里的房子己没法住人了,重新翻也没有这必要。金花与我结婚后,家里本身也需要您去照料呢。”刘长贵真诚地说道。
金花在对面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点着头。见金花父亲脸上仍是顾虑的神色,刘长贵说道:
“金花跟我结婚后,在村里,您就是我们唯一的长辈了,我每天又忙着社里的工作,金花在家我还真放不下心呢。所以,我们婚后,您是必须要跟我们一起住的,我也会像金花一样,把您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您放心吧。”金花也随着长贵的话音点着头。俞土根又将烟锅磕了一下,将烟杆放在桌上,烟嘴上的铜包皮,闪着古铜色。他矜持地看着刘长贵,又看了一眼女儿,缓缓地说道:
“今年办?太急了吧!来年这个时候,倒是比较合适。”他顿了一顿,见刘长贵和自己女儿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便接着说道:“再说,你的两件瓦房也住不下呀。要不,干脆我这几天去割些茅草来,晾晒一下,边上再接一间。这样,到时一间瓦房作你们的新房,中间作堂屋,我就住在新搭的草房内。”他盘算着,对刘长贵说道。
“现在才刚过立夏,蒿草还青着呢,能盖屋顶吗?”刘长贵有些疑问。
“就是,”俞土根自嘲地笑笑,“我也糊涂了,所以,不性急,从从容容地准备,将事情办得熨贴些。”
“这样吧,我去想法子看有没有人家卖破旧的房子,淘些旧砖瓦来,设法接一间。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搬过去后我们再设法接一间草房。”刘长贵接着说道。他清楚,金花父亲讲得是有道理,这一步还必须得走。
俞土根这才说:“那好吧。”他朝刘长贵说,“你去问个日子。定好了也好早些通知你妈。我也能早些在亲戚那边先透个风。”
刘长贵朝金花的父亲慎重地点点头,说:“这样的话,过些天我还得带金花去我妈那儿一趟。”俞土根朝长贵点点头。
金花却红着脸问道:“干嘛又要去?”
刘长贵笑着对她说:“日子看好后早点去告诉一下我妈。再说,还得给你做几身衣服。”
俞土根赞许地朝刘长贵笑笑,轻点了下头。金花却道:
“你妈这次己经给了我几件衣服了,都挺漂亮的,做嫁衣不是挺好的吗?能省就省点吧。”说到嫁衣,金花的脸又红了。
刘长贵则一本正经地对金花说道:“要给你做件红红的新嫁衣,希望我们今后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俞土根也板着脸对女儿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在长贵面前再‘你妈,你妈’地叫了。你从小就没有母亲,长贵的妈今后就是你的妈。知道吗?”
金花撒娇地嘟了一下嘴,嘟哝道:“他也是。”
刘长贵红着脸,乖巧地接口道:“爹说得是。今后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金花的父亲朝长贵满意地点着头,脸上的皱纹全部荡漾开。刘长贵偷偷地朝金花扮了个鬼脸。金花红着脸,朝刘长贵瞪了一眼,眼神中却是柔情无限。
“你再坐一会儿吧,我要先去休息了。”俞土根边说着,边起身朝房间走去。
刘长贵连忙起身说:“我也得走了。明天我得起个早呢。今天一天没在社里了。明天我得早点去各处看看。”金花也站起身,眼中多有不舍。
“那,金花你送一下长贵吧。”俞土根原本想借口避开,让小两口说个悄悄话,谁知反而弄巧成拙,他只得顺口说道,心里却有像是赶客动身的感觉。于是,他又说道:“金花你陪长贵去他那儿一下吧,反正也就两条田塍。看看长贵这些天缺些什么,明天给他送过去。”
金花知道父亲的心意,便“嗯”了一声。刘长贵却道:
“别送了,天黑,今天又没有月亮,来来去去的。我也不缺什么。”
金花忙去拉了一下刘长贵的衣袖想止住他的话,俞土根却己说道:
“没事的,金花从小胆子就大。”说完便自顾回了房。
金花将灯给父亲送进去,出来拉着长贵的手,走出门外,返身将门掩上。回过头来却一头撞进了刘长贵怀里。长贵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你怎么啦?”
她伸起胳膊就朝长贵的胸口擂了一下:“你坏!特意挡在人家面前。”双手却又抱上了长贵的腰际。
刘长贵搂着她,吻着她的额头,感觉金花的脸在慢慢烫起来,身上又传来一阵阵地战颤。良久,刘长贵在金花耳边说:
“你别去了吧,我自己走。”
金花却坚持说:“不,我要去!”
于是,俩人拉着手,朝刘长贵的住房走去。刘长贵的房子在村南的一块高地上,旁边还有三、西户人家。向南走去,前面的人家没有透出一丝的灯光。很快,两人己到了房子跟前。
刘长贵取出钥匙开了挂锁。金花进去后,长贵在身后把门闩上。黑暗中,只听得对方的呼吸声。金花还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去点一下灯。”刘长贵在黑暗中摸索着。
“不要!”金花紧紧地抱住他。
刘长贵感觉金花紧压在自己背上,心里便躁动起来,返身一把抱起了金花,摸索着轻轻踹开房门。金花却像瘫了一样,任由他抱着。
刘长贵感觉己摸索到了床跟前,便俯身将金花轻放在床上。金花将双手抱紧长贵的脖子。长贵将身子压在金花身上,金花口中发出一声呻吟,长贵只得用手将上半身撑起,嘴在金花脸上不断吻着,金花也不断回应着。西片嘴唇终于贴在了一起。
两人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刘长贵重新侧身躺在金花身边,金花也朝他侧过身来。黑暗中,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里闪烁的光亮。刘长贵轻轻问道:
“你刚才怎么啦?”
“我怕。”金花也轻声答道。
“你怕什么呢?”刘长贵问。
“我不知道。”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刘长贵爬起身,让自己靠在床的靠背上,又揽起金花的上身,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金花耳朵贴在长贵胸膛上,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我己经是你的人了,急什么呢?”金花喃喃道。
“我喜欢你,所以我急。”刘长贵的手抚摸着金花的头发。齐肩的短辫己有些乱了。
“我也喜欢你。刚才我也有点急,但还没行大礼呢。我怕。”金花的话说得顺多了。“大礼也没有多少天就要行了……”
“所以我们都不要急么。”金花急忙打断刘长贵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刘长贵用手抚摸着金花的乳房,轻轻说道。
“人家说,那个事之后,脸上看得出来呢。”金花认真地说道,黑暗中,刘长贵感觉她的脸转向自己,隐隐地,目光闪烁。
“什么看得出来?”刘长贵有些奇怪地问道,语气甚是好奇。
“是的么!人家说女人做了那个事后,眉毛尖上的毛会散开的。”金花又一本正经地说道。
“让它散开好了,也许这样你更漂亮呢。”刘长贵打趣道。“那明天人家盯着我看……我不要,难为情死啦!”金花口气中带着委屈。
“那你总有一天要让人家看到你眉毛尖己经散开了呀。”刘长贵似乎不解。
“那也是行过大礼之后么。”金花重复着。
“到那时,你就不难为情啦?”刘长贵揶揄道。
“总要好一些。到那时人家都知道我们结婚了么。”金花似很认真。
“我明天可要到处去说了,金花我己经摸过了,好漂亮哦。”刘长贵在金花耳边轻轻地开着玩笑。
“你敢!”金花打了一下刘长贵的手,黑暗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我反正己经是你的人了,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到时我难为情,让你也跟着难为情。”金花有些恨恨地说。突然,她在黑暗中抬头看了一眼长贵:“跟你说个事。……算了算了,怪难为情的。”金花转而又道。
“说么,到底什么事?”
金花像是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在我们新婚那天再说吧。”
“又为什么要等到新婚那天?”刘长贵奇怪地问。
“我只是有些好奇。”金花害羞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好奇什么?”刘长贵又问。
“现在不能告诉你。”不等刘长贵再问, 金花马上说道:“我得回去了。”说完,爬起了身子。
“今晚就不要走了吧。”刘长贵说道。
“那怎么行!”金花口气很是坚决。
刘长贵只得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