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主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萧彻那如有实质的、带着怒火与审视的目光，也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
苏晚挺首的脊背在门关上的瞬间，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最后一丝气力也随之耗尽。
她快步穿过空旷寂寥的回廊，脚步有些虚浮。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破碎的梦境。
唇瓣上残留的微麻刺痛，颈侧被他吮咬过的印记在衣领下隐隐作痛，身体深处那被强行点燃又骤然熄灭的火焰，化作一片冰冷的空虚和尖锐的羞耻。
更深的，是方才在书房外听到那声“彻哥哥”时，心头猝不及防被刺穿的剧痛，以及萧彻面对林晚意时，眼中那瞬间流露的、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那把名为“苏晚”的刀，似乎刚刚找到了握持的手，尚未饮够仇敌的血，便被另一只更温柔、更“无害”的手所取代。
她算什么？一件用旧了、沾了血，便可以被搁置一旁的兵器？
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停住脚步，扶住冰冷的廊柱，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压下喉间那股翻涌的腥甜。
“娘娘？”身后传来侍女惊惶的低唤。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己恢复了太子妃应有的、无可挑剔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回寝殿。”她的声音清冷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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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东宫后苑。
深秋的皇家园林，层林尽染，丹桂飘香，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致。
然而此刻，后苑最大的临水轩榭内，气氛却微妙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皇后娘娘兴致颇高，召了几位宗室王妃和一二品诰命夫人入宫赏桂。苏晚身为太子妃，自然需在旁陪侍。
她穿着一身符合身份的宝蓝色蹙金宫装，端坐主位下首，眉目沉静，仪态端方，应对着皇后和诸位命妇的寒暄，滴水不漏。
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冷的冰棱，不动声色地扫过坐在皇后身侧不远处、那个被特许出席的身影。
林晚意。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到极致的月白云锦襦裙，只在裙摆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暗纹，乌发松松挽起，仅簪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
在这满座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的贵妇之中，她纯净得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不施粉黛，却清丽逼人。
皇后拉着她的手，言语间皆是喜爱：“晚意这孩子，哀家一见就喜欢。
这通身的气度，倒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可比那些脂粉堆砌出来的顺眼多了。”她笑着转向苏晚，“太子妃，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晚身上。
苏晚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微微颔首：“母后说的是。林姑娘清丽脱俗，确如空谷幽兰。”她声音温和，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晚意身上，带着太子妃应有的雍容与疏离。
林晚意立刻站起身，对着苏晚盈盈一拜，姿态柔弱而恭敬：“太子妃娘娘谬赞了。晚意蒲柳之姿，怎敢与娘娘凤仪相较？娘娘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雍容华贵，令晚意自惭形秽。”她的话语谦卑至极，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毫不作伪的仰慕。
然而，在苏晚看来，那清澈的眼神下，却仿佛藏着最锋利的针。
尤其当林晚意那怯生生、又带着无限孺慕的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轩榭入口时。
萧彻来了。
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肩头的绷带被宽大的袍袖遮掩，但步履间仍能看出一丝因伤带来的滞涩。
他踏入轩榭，先向皇后行礼，目光扫过全场，在苏晚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复杂，随即移开，最终落在了皇后身侧的林晚意身上。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快起来。”皇后笑着招手，“正说着晚意呢，你就来了。这孩子，哀家是越看越喜欢。”
她拉着林晚意的手，轻轻拍了拍，“晚意啊，哀家听说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今日难得热闹，不如抚琴一曲，让哀家和诸位夫人都开开眼界？”
“这……”林晚意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带着少女的羞涩，目光却盈盈地望向萧彻，带着一丝征询和依赖，“彻哥哥……晚意琴艺粗陋，恐污了皇后娘娘和各位夫人的清听……”
那声“彻哥哥”，在肃穆的宫苑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亲昵。
满座命妇的目光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在苏晚、萧彻和林晚意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苏晚端坐不动，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滚烫的茶水熨贴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冰冷的寒意。
她清晰地看到，在林晚意那声“彻哥哥”出口的瞬间，萧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触动旧情的恍惚，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
“既是母后想看，你便弹一曲吧。”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了林晚意身上，带着一种苏晚从未感受过的……温和纵容？“无妨。”
林晚意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如同盛满了星子。她羞涩地低下头：“是。那晚意……献丑了。”
早有宫人抬上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林晚意款步上前，在琴案后坐下。纤纤玉指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如同清泉滴落石上。
琴声起。
初时清越，如空山新雨，泠泠作响，涤荡人心。渐渐地，曲调转为婉转缠绵，如诉如慕，似有无限情思寄托于琴弦之上。
她的指法灵动流畅，琴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快明媚，情感充沛，仿佛将少女心中那最隐秘、最纯净的爱恋，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尤其是那曲调转折间的缠绵悱恻，分明是江南流传极广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音袅袅，情意绵绵。
林晚意弹奏时，眼波流转，那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如同带着钩子般，飘向静立一旁的萧彻。
而萧彻，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琴弦上那双翻飞的素手上，眉宇间那惯有的冷硬似乎被这熟悉的、承载着过往记忆的琴音所软化，眼神深邃，带着一丝追忆的柔和。
他并未看苏晚，仿佛整个轩榭之中，只有那抚琴的少女，和那流淌的琴音。
皇后听得连连颔首，眼中满是赞赏。众命妇也纷纷低语赞叹：“林姑娘真是才貌双全！”“这琴音，真真是绕梁三日啊！”“难怪太子殿下……”
那些低语，如同细密的针，狠狠扎在苏晚心上。
她端着茶盏，指尖冰凉。那缠绵悱恻的琴音，那少女含情的眼波，萧彻眼中那清晰的追忆与柔和……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带着嘲讽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让她无所遁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