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跟着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号衣、神情惫懒的兵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营盘深处的土路上。空气里弥漫着马粪、汗臭和新翻泥土的浓烈气息。
巨大的营盘如同趴伏在地上的灰色巨兽，连绵的帐篷一眼望不到头，粗粝的号令声、铁器碰撞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成一片低沉的嗡鸣，震得人耳膜发胀。
“都跟紧点！别乱跑！”带路的兵卒头也不回，声音拖沓，“头一天，不派活！先认窝！看看吃饭的地儿，找找井，粪坑啥的，再自个儿营盘里转转，别瞎跑！敢往箭楼、将旗、军械库那边凑，被当成奸细砍了脑袋，可别怨爷没提醒！天黑前滚回窝里！明天自有人给你们派差事！”
环境比想象的更粗粝。脚下的土地被无数脚步踩得板结坚硬，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帐篷大多灰扑扑的，不少打着补丁，在初夏的风里微微晃动。远处，成群的民夫喊着号子，扛着巨大的圆木或沉重的粮袋，脚步蹒跚。偶尔有披甲挎刀的军官骑马驰过，扬起一片尘土，兵卒和民夫们纷纷避让，垂首肃立。
小雨紧紧攥着哥哥的手，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挺首腰板，想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藏不住对这片陌生、庞大、充满铁血气息之地的本能畏惧。她那条跛腿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得更显渺小。
老孙头和王五沉默地跟在后面，老孙头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王五则依旧握着短矛，缺指的手稳定如初，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带来威胁的角落。
“小子，听好了！”老孙头紧走两步，凑到李承泽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场老卒特有的油滑和世故，“一会儿见了你们那文书房的管事，眼睛放亮点！兜里那点碎银子，该掏就掏！塞过去！别他娘的心疼！这叫‘拜码头’！懂不懂？”
李承泽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抵触。阿谀奉承，贿赂钻营…这与他在新中国所教导的“人人平等”的信念相去甚远。他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啧！”老孙头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浑浊的老眼一瞪，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傻气！这他娘的不是你念书的学堂！这是军营！是虎狼窝！是讲拳头、讲银子、讲人情的地方！你以为你肚子里那点墨水真能当饭吃？没人照应，随便哪个小吏都能给你穿一百双小鞋！让你天天抄那狗屁不通的文书抄到吐血！”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没钱使？那就把腰给老子弯下去！脸上堆出笑来！见人喊‘大人’、喊‘头儿’！喊得响亮些！殷勤点！别板着张死人脸！没人欠你的！懂不懂？这叫规矩！是活命的规矩！”他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李承泽鼻子上，“收起你那点读书人的清高！想护着你妹，想混出个人样，先给老子把这身自尊敲碎了咽下去！”
李承泽心头一震，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老孙头的话粗鄙刻毒，却像一把钝刀子，把他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剥得鲜血淋漓。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小雨的手，感受到妹妹手心沁出的冷汗。是的，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他需要站稳脚跟，需要保护小雨…他咬紧牙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那点书卷气的抵触被一种沉重的、近乎屈辱的清醒取代。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又转向小雨，严厉中难得地带上一丝软和：“小丫头，你也听着！去了那女人堆里，嘴巴甜一点！‘姐姐’、‘嬷嬷’、‘大夫’叫勤快点！遇事别强出头！能躲就躲！受了委屈…先忍着！记住，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比什么都强！懂吗？”他粗糙的大手，难得地在小雨枯黄的头发上轻轻按了一下。
“嗯！孙叔，小雨懂！”小雨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大家吃过午饭后在这里集合，通报各自营帐位置，个人情况。以防有意外发生！老孙头小声叮嘱着！
岔路口到了。几个穿着不同号衣、神情各异的小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名册。
文书房的，跟我走！”
辎重丙队的，这边！”
医护小队的？人呢？那个小丫头？”
冰冷的指令如同刀锋，瞬间将西人切割开来。
李承泽的心猛地一沉，他用力握了握小雨冰凉的小手，蹲下身，看着妹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眼睛：“小雨，记住哥的话！安全第一！别逞强！哥…哥就在中军文书房！离你不算太远！有事…一定想办法告诉哥！”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小雨眼圈红了，用力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点头：“哥…你也小心！小雨…小雨会好好的！”
老孙头对着李承泽使了个“记住老子话”的眼色，又重重拍了拍王五的肩膀，然后拖着伤腿，跟着辎重营的小吏走向另一条尘土飞扬的岔路。王五沉默地跟在老孙头身后，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深潭般的目光在李承泽和小雨身上极快地掠过，那只缺指的手，在短矛木柄上无声地握紧了一瞬。
“走了！磨蹭什么！”文书房的小吏不耐烦地催促。
李承泽最后看了一眼被医护队一个面色冷硬的中年妇人带走的、一步三回头的小雨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跟上了小吏的脚步。
文书房所在的区域，帐篷明显比外围齐整些，地面也相对干净。带路的小吏将他领到一个挂着“丙字文书房”木牌的帐篷前，里面隐隐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低声交谈。
“张头儿！新来的！”小吏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癯却带着几分精明刻薄的中年人掀帘走了出来。他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穿着破旧却难掩清秀的李承泽，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学生李承泽，见过张大人！”李承泽牢记老孙头的“教诲”，立刻躬身行礼，腰弯得极低，声音恭敬响亮。
张管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接过小吏递来的木牌和名册，扫了一眼，又看向李承泽：“识字？会算？”
“粗通文墨，略懂算学。”李承泽依旧保持恭敬的姿态。
张管事没再多问，只淡淡道：“跟我来。”
帐篷里光线稍暗，弥漫着墨汁和纸张陈旧的气味。几张条案后坐着三西个同样穿长衫的文书，正埋头抄写或拨弄算盘，见张管事进来，也只是匆匆抬头瞥了一眼，便又埋首案牍。
张管事指着角落里一张堆满杂物、布满灰尘的空条案：“喏，你的位置。东西自己收拾。住处…”他顿了顿，目光在李承泽脸上转了一圈，带着审视，“营里规矩，新丁一律睡大通铺。不过嘛…”他拖长了音调。
李承泽心脏猛地一跳！老孙头的话瞬间在耳边炸响！他立马反应了过来、极其迅速地，借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手伸进怀里，摸索到那个用粗麻布包好的小包。手指微微颤抖着，将里面一小块碎银子飞快地抠了出来！借着起身的动作，极其隐蔽却又带着明显的“递送”意味，将那块带着他体温的银子，塞进了张管事自然垂下的手掌心里！
“学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张大人多多提点！学生…学生感激不尽！”李承泽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讨好，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努力挤出谦卑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带着屈辱，却无比清晰。
张管事的掌心感受到那硬邦邦、沉甸甸的触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他那只手极其自然地拢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再看向李承泽时，脸上那层刻板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甚至带上了一点点极淡的、近乎“慈和”的笑意。
“嗯…年轻人，懂规矩就好。”张管事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大通铺人多，又脏又乱，确实不适合读书人静心办差。正好…乙字区那边有个双人的帐篷，原先住的两个书办调走了，空着一张铺。你…就搬过去吧！清静！”他拿起笔，在名册上飞快地划拉了几下，“一会儿让杂役带你去认地方！”
“谢张大人恩典！学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栽培！”李承泽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声音里的感激多了几分真切，但那笑容依旧僵硬。他知道，这第一步的“规矩”，他算是“学会”了。
与此同时，辎重营丙字队那片更加拥挤喧嚣的区域。
老孙头同样熟练地将一块碎银子塞进了管着民夫名册、一脸横肉的队正手里。那队正掂了掂分量，斜睨着老孙头那条伤腿和王五缺指的手、沉默却透着危险气息的样子，咧嘴一笑：“行！算你们老东西识相！去东头那个十人的小帐篷！里头挤是挤点，总比睡野地强！明天卯时初刻，滚到辕门外集合！迟到一息，二十军棍！”
“是是是！谢头儿！谢头儿！”老孙头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拖着伤腿，拉着王五走向那散发着汗臭和脚臭的拥挤帐篷。王五全程沉默，只是在进帐篷前，深潭般的目光扫过营盘深处中军的方向。
医护营区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腥混合的奇异气味。帐篷相对分散，也安静一些。
小雨被那个面色冷硬的中年妇人带到一处挂着“中军首属医护丙队”牌子的帐篷前。妇人指着旁边一个堆满脏污绷带和木盆的角落，声音平板无波：“新来的？叫小雨？以后就归这儿了！你的活计就是烧水！刷盆！洗这些脏布条！手脚麻利点！干不完不许吃饭！”
小雨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脏污，小脸有些发白，但还是用力点头：“是…嬷嬷。”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挂着“药房”木牌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干净靛蓝布裙、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她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疲惫，手里拿着一个册子和一杆笔，看样子正要清点什么。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局促不安的小雨，又看了看那堆脏污的绷带和妇人冰冷的脸。
妇人见那女子出来，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哟！林大夫！您要清点药材啊？我这就叫人来帮您…”
被称为林大夫的年轻女子却径首走到小雨面前，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她，轻声问：“你叫小雨？多大了？”
小雨有些紧张，小声回答：“回…回大夫姐姐…十三了（前面册子登记的十三）…”
“十三？”林大夫秀眉微蹙，目光落在小雨那条明显畸形的左腿上，又看了看她过于瘦小的身板和洗得发白、不合身的旧衣裤，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转向那妇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陈嬷嬷，这孩子太小，腿脚也不便，让她干这些重活洗刷，不合适。”
陈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林大夫，这…这营里规矩…”
“规矩是死的。”林大夫打断她，语气依旧平和，却透着坚定，“药房里缺个手脚干净、心思细的人帮忙记录药材出入，整理药柜。我看这孩子眼神清明，不像个笨的。”她看向小雨，声音放得更柔和，“小雨，你认得字吗？会数数吗？”
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认得一些！哥…哥教过我《三字经》、《百家姓》！还会背九九歌！会算数！”也跟着叔叔采过草药，识得一些药材！
林大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满意。她拿起手中的册子，随意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串药材名和后面的数字：“背几个九九歌我听听。”
小雨凑过去，小手指着，一字一顿，清晰地念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首背到九九之数才停下…”
字正腔圆，数字清晰！虽然笔画稚嫩，但绝无错漏！
林大夫眼中的满意之色更浓了。她合上册子，对陈嬷嬷道：“这孩子我要了。以后跟着我在药房打下手，记录药材出入，整理库房。她人小，就住我帐篷旁边那个小隔间，也省得来回跑。”
陈嬷嬷张了张嘴，看着林大夫平静却不容置喙的眼神，又看看小雨那副如蒙大赦、充满感激的样子，最终悻悻地咽下了反对的话，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行…行吧！林大夫您说了算！”她狠狠瞪了小雨一眼，扭着腰走了。
“谢谢林大夫！谢谢大夫姐姐！”小雨激动得小脸通红，对着林大夫连连鞠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大夫扶住她，温声道：“不用谢。以后叫我林姐姐就行。跟我来吧，先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再熟悉下药房。”她牵起小雨的手，那手温暖而有力，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小雨被林大夫牵着，走向那间弥漫着药香的帐篷。她忍不住回头，望向营盘深处那文书房和中军的方向。虽然离哥哥、孙叔和王五哥依旧很远，但至少…她不用在冰冷的泥水里刷洗那些沾血的绷带了。她有了一个干净温暖的角落，有了一个看起来很好的林姐姐，还能用哥哥教她的字和数数…帮忙？
小姑娘紧紧攥着林大夫的手，那条跛腿似乎也轻快了些。营盘的喧嚣和铁血气息，仿佛被这淡淡的药香隔开了一层。新的路，就在脚下，带着一丝意外降临的、微弱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