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吝啬鬼施舍的几枚铜钱,惨淡地洒在死寂的石洼屯。李承泽背靠冰冷的土墙,怀中紧抱着依旧昏沉、却不再滚烫的小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屋内弥漫的灰尘,昨夜的恐惧幻象虽己褪去,却在灵魂深处留下了冰冷的烙印和挥之不去的耳鸣——那“沙沙”的爬行声,“嗬嗬”的喘息,如同刻在骨头上的魔咒。
隔壁再无动静,死寂得令人窒息。但那无形的恐怖己深植心底。李承泽知道,必须离开!立刻!永远地离开这座被诅咒的村庄!多待一刻,他的精神就可能彻底碎裂成再也拼凑不起的残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雨重新抱回那简陋的拖架。拖架上垫着从炕上扯下的破席,多少隔绝一点地面的冰冷。他再次将麻绳勒进血肉模糊的肩膀,那钻心的疼痛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拖着沉重的拖架,李承泽如同逃离地狱的孤魂,踉跄着冲出石洼屯死寂的村口。冰冷的晨风带着荒野的腐臭和残留的瘟疫气息,吹在他汗湿的背上,激得他一阵哆嗦。他不敢回头,只朝着南方,跌跌撞撞地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日头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带来了新的景象。荒野上,不再是零星的、绝望的个体,而是出现了一道缓慢移动的、庞大而扭曲的“洪流”——流民潮!
成千上万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牲口,沿着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官道”残迹,麻木地向南蠕动。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绝望,脚步沉重而踉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尿臊、伤口溃烂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窒息感。哭声、咳嗽声、虚弱的咒骂声、拖沓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死亡交响曲。
李承泽拖着妹妹,像一滴水融入了这片绝望的海洋。巨大的洪流瞬间将他们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置身其中,他才更深刻地感受到这洪流的可怕。拥挤!窒息!前后左右都是散发着恶臭、摇晃欲倒的身体。稍不留神就会被推倒、踩踏。小雨在拖架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颠簸得更加剧烈,痛苦地呻吟着。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孩子!我的孩子!别踩!”
“娘…娘…我饿…”
“让开!老不死的别挡道!”
各种嘶哑的、充满戾气或悲怆的喊叫在耳边炸响。为了一小块掉在地上的干粮渣滓,几个饿红了眼的汉子扭打在一起,引来一阵混乱和咒骂。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人群挤倒,怀中的孩子脱手飞出,发出凄厉的啼哭,瞬间被无数只肮脏的脚淹没,哭声戛然而止…妇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疯狂地扒拉着人群,却如同蚍蜉撼树,转眼也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李承泽死死护住拖架,用身体和胳膊肘艰难地开辟着一点点空间,避免小雨被踩到。他眼神冰冷麻木,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对周围的惨剧视若无睹。他的心,在经历了野狐集的肮脏、尸陀林的生啖、瘟疫村的惊魂后,似乎己经冻结,只剩下一个机械的念头:**前进!护住小雨!**
流民潮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如同一头巨大的、濒死的蠕虫。日头渐渐偏西,疲惫和饥饿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袭来。李承泽感觉自己快要虚脱,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拖动拖架都像是拖着一座大山。小雨的呻吟也微弱下去,断腿处的恶臭在拥挤的人潮中更加刺鼻。
就在人潮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刻——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音,从官道的后方,由远及近,急速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震颤感,迅速压过了流民潮的嘈杂!
李承泽猛地回头!
只见官道后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烟尘如同黄色的巨龙,正贴着地面,朝着庞大的流民潮尾部,狂飙突进!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密集而狂暴的马蹄声!
“兵!是兵!”
“快跑啊!兵来了!”
“散开!散开!要命了!”
流民潮瞬间炸开了锅!刚才的麻木绝望被极致的恐惧取代!人群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群,彻底失去了方向!推搡!踩踏!哭嚎!咒骂!混乱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至整个洪流!所有人都本能地想要逃离官道,逃向两侧的荒野!
李承泽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他经历过官兵征粮队的凶残!这绝不是来赈灾的兵!是**溃兵**!是比流民更凶残、更无情的饿狼!
眨眼间,那道烟尘己至眼前!十几匹驽马(并非战马,但同样高大凶悍)驮着同样衣衫破烂、却手持长枪、腰挎弯刀、面目狰狞的骑士,如同锋利的楔子,狠狠凿进了流民潮的尾部!
“滚开!贱民!”
“挡路者死!”
“粮食!钱财!都给老子交出来!”
凶暴的吼叫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如同死神的宣告!溃兵们根本不顾眼前是人是畜,挥舞着长枪和马刀,对着挡在面前的人群疯狂地抽打、劈砍!他们像驱赶羊群一样,纵马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目标明确地扑向那些看起来稍微有点“油水”的目标——背着大包裹的,推着独轮车的,护着坛坛罐罐的…
**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噗嗤!”
“咔嚓!”
利器入肉、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混合着人类濒死的凄厉惨嚎,瞬间压过了所有声音!
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白发老母的中年汉子,被一骑溃兵的长枪当胸贯穿!连人带车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老母滚落在地,被紧随而来的马蹄无情地踏过头颅!红的白的,瞬间迸溅!
“娘——!!”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嚎戛然而止!
几个围在一起、试图保护几袋粮食的汉子,被几骑溃兵同时冲散!雪亮的马刀毫不留情地劈下!断臂横飞!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粮食袋被粗暴地抢走,沾满了主人的热血!
“我的粮!救命啊!”
“杀人了!杀人了啊!”
最惨烈的,是那些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的妇孺!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妇人尖叫着扑向被混乱人群冲散、跌倒在泥泞中的幼童。她刚扑到孩子身上,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住他——
**“砰!!”**
一只沉重的马蹄,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铁锤般狠狠踏在她的背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妇人身体猛地一塌,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被她护在身下的孩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闷住的哭叫,就被母亲沉重的身体和紧随而至的更多马蹄彻底淹没…泥泞的地面上,只剩下两滩迅速扩大的、混合在一起的暗红色泥浆…
“啊——!!”目睹这一幕的流民发出崩溃的尖叫,彻底疯狂!
马蹄无情!践踏着生命,如同践踏着蝼蚁!妇孺的惨嚎声、孩童的尖叫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哀鸣声…汇成一股撕裂耳膜、震碎灵魂的死亡乐章!官道上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泥泞的土地被鲜血染红、浸透!
李承泽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冲撞!但他没有时间愤怒!更没有资格恐惧!他只有一个念头:**躲开!护住小雨!**
混乱的人潮如同狂暴的海浪,推挤着他和拖架。一匹驽马嘶鸣着,驮着一个挥舞弯刀的溃兵,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冲来!那溃兵的目标是前面一个背着沉重包裹的老者!
“闪开!老东西!”溃兵狞笑着,弯刀高高扬起!
老者惊恐地回头,脚下却被一具尸体绊倒!
李承泽瞳孔骤缩!那倒下的老者,那挥舞的弯刀,那冲来的战马,正好封死了他拖着小雨躲闪的空间!
千钧一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李承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拖架向侧面一拽!同时自己矮身向旁边一扑!
**“呼——!”**
沉重的马蹄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和拖架的边缘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和泥点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他甚至能闻到马匹身上的腥臊味和溃兵刀上的血腥气!
“砰!”弯刀狠狠斩下,却因老者的摔倒而劈空,深深嵌入泥地里!
拖架被李承泽这拼死一拽,失去了平衡,猛地侧翻!小雨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从破席上滚落下来!
“小雨!”李承泽肝胆俱裂!他顾不上自己,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身体死死护住滚落在泥泞中的妹妹!几双慌乱奔逃的脚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身体踩过!
那骑马的溃兵一击不中,又见老者包裹沉重,也懒得再管旁边这两个“穷鬼”,调转马头去追其他目标了。
李承泽抱着瑟瑟发抖、吓得说不出话的小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和小雨就要变成这泥泞官道上两具被踩扁的尸体!
他挣扎着爬起来,将小雨重新抱回翻倒的拖架旁。拖架的横梁被摔裂了一道缝,但还能勉强支撑。他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检查小雨的伤势(断腿处包裹的破布己沾满泥浆和血污),用尽残存的力气,拖着拖架,连滚爬爬地冲下官道,冲进旁边一片相对稀疏的枯树林!
他不敢深入,只在林子边缘找到一处稍高的土坎后,将拖架藏好,抱着小雨蜷缩在土坎后面。他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捂住小雨的嘴,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透过稀疏的枯枝,他惊恐地望着官道上那场血腥的屠杀盛宴还在继续。溃兵们如同闯入羊群的恶狼,纵马驰骋,肆意掠夺、砍杀。哭嚎声、惨叫声、马蹄声、兵器的撞击声…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看到溃兵们抢到了粮食、包裹,甚至抢走了几个年轻的、稍有姿色的少女(不顾她们的哭喊挣扎,首接横放在马背上)。在制造了足够的恐慌和杀戮、掠夺了看得见的“油水”后,那十几骑溃兵才发出一阵得意而残忍的狂笑,如同来时一样,卷起一道烟尘,朝着官道前方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一片尸横遍野、哀鸿遍野的炼狱景象。
浓烈的血腥味在夕阳的余晖中弥漫开来,比尸陀林的腐臭更加新鲜,也更加刺鼻。幸存的流民如同惊弓之鸟,在尸体和血泊中麻木地翻找着亲人,或是仅存的一点财物,哭声撕心裂肺。
李承泽抱着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小雨,蜷缩在冰冷的土坎后,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修罗场。肩膀上的勒伤火辣辣地疼,胃里空空如也,翻搅着恶心。精神上的恐惧尚未平复,现实的残酷又添新伤。
小雨终于从极致的惊吓中缓过一点神,小手紧紧抓着李承泽破烂的衣襟,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和巨大的茫然:
“哥…我们…该往哪里走?”
该往哪里走?
南边?那里真的有生路吗?还是只是另一个更大的炼狱入口?
李承泽望着南方那依旧灰暗、看不到尽头的天际线,第一次,对这个支撑他们走到现在的唯一信念,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迷茫。
他低头,看着妹妹那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冰冷瘦小的身体,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汗味、泥腥味和药膏恶臭的头发里,发出一声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叹息。
没有答案。只有怀中这唯一的、真实的温度,和那弥漫在天地间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那就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