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东平古道的驿站檐角。押送队伍在暮色中停下，捕快们粗鲁地将木笼卸在驿站后院的牲口棚旁，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粪和劣质烧酒的混合气味。
“娘的，总算能歇口气了。” 满脸横肉的捕快王三抹了把汗，掏出酒葫芦灌了一大口，眼神不怀好意地瞟向笼中的林晚，“小娘子，饿了吧？要不要爷喂你点酒暖暖身子？”
林晚蜷缩在稻草堆里，看似虚弱不堪，长长的睫毛却在阴影下轻轻颤动。从午后武松离去到现在，她的脑子从未停转。那西门夫人的“好意”、武松眼中未消的疑虑、捕快们暗藏的贪婪……所有碎片在她脑中飞速拼接，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凶险的轮廓——她这具“潘金莲”的皮囊，恐怕是某些人眼中撬动棋局的棋子。
“水……” 她沙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同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擦伤的皓腕，衣袖滑落处，肌肤在暮色中泛着病态的莹白。
王三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凑近，旁边的老捕快陈六一把将他拽住：“得了吧你！张都头临走前说了，这婆娘是要送东平府的‘要紧货’，少打歪主意！”
“呸，假正经！” 王三悻悻地啐了口唾沫，却也不敢再上前。
林晚垂着眼帘，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陈六腰间那串钥匙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铜质的钥匙环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丝冷光。机会，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驿站大堂传来粗豪的笑闹声，想必是其他捕快在喝酒吃肉。林晚估摸着时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呻吟：“咳……疼……我的头……”
“吵什么！” 陈六不耐烦地走过来，刚要呵斥，却见林晚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灼热：“大叔……我认得你……”
陈六一愣：“你认得我？”
“你是不是……是不是当年在清河县卖炊饼的陈记大叔？” 林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神却死死锁住陈六的脸，“我小时候……我爹常带我去买你的芝麻炊饼……你左眉角有颗痣……”
陈六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眉角，那里确实有颗不起眼的小痣。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晚：“你……你怎么知道？”
林晚心中一喜，面上却露出更浓的迷茫和痛楚：“我……我好像想起来了……我不是潘金莲……我叫……叫阿秀……对，我爹是卖布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身体晃了晃，竟从稻草堆里摸出半块干枯的野果，猛地塞到陈六面前，“你看！这是我爹给我的……他说等我回家……”
陈六彻底懵了。眼前这女人一会儿喊疼，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又提起他早年卖炊饼的事——那都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除了清河县的老街坊，根本没人知道。难道……她真的不是那个毒妇？
就在陈六心神大乱之际，林晚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腰间的钥匙串，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心跳加速。她猛地咳嗽着向前一扑，脑袋“咚”地撞在铁条上，眼神涣散地倒了下去：“爹……我好怕……”
“哎！你怎么了？” 陈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探身去看，腰间的钥匙串晃到了铁笼缝隙前。
说时迟那时快！林晚看似昏迷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两根纤细的手指精准地勾住了钥匙串上最不起眼的那把小铜钥匙——那是开笼门的钥匙！她手腕一翻，钥匙己被拽入笼中，同时身体一滚，将钥匙死死压在身下。
“妈的！该不会是装死吧？” 王三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见陈六一脸呆滞，顿时起了疑心，“老陈，你傻站着干嘛？”
“我……她刚才说……” 陈六语塞，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林晚适时地发出微弱的呻吟，眼睛半睁半闭，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水……给我水……”
王三不耐烦地踢了踢笼子：“装神弄鬼！老子给你水！” 他说着，竟真的去旁边水缸舀了瓢水，隔着铁条递过来。
机会！
林晚挣扎着起身，伸手去接水瓢，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王三的手，她猛地缩回手，水瓢倾斜，冷水泼了王三一身。
“找死！” 王三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
“住手！” 陈六突然喊道，他看着林晚那双清澈却带着恐惧的眼睛，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儿，心一横，拦住了王三，“她一个女人家，又受了伤，你跟她较什么劲？张都头要是怪罪下来……”
王三被他一拦，又想起张都头临走前的交代，悻悻地收回了手，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林晚：“贱！等过了东平府，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两人争吵间，林晚己悄悄将钥匙塞进了袖中，指尖冰凉，心跳却如擂鼓。她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锋芒的笑意。
古灵精怪？不过是用最小的代价，撬动人心的弱点。杀伐果断？那要看刀砍向谁。
夜色渐深，驿站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守夜的捕快打着哈欠在院子里踱步。林晚屏住呼吸，摸出袖中的钥匙，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笼门的锁孔。
锁芯有些生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吱呀——”
笼门的插销终于被拨开。
林晚浑身一僵，侧耳倾听，外面守夜的捕快似乎并未察觉。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笼门，一股自由的空气涌入，让她几欲落泪。
不能慌。
她悄无声息地爬出笼子，猫着腰躲到牲口棚的干草堆后。驿站的布局她早己在白天观察清楚，正门有守卫，唯有后院的围墙低矮，且长着茂密的爬山虎，是最佳的突破口。
她刚要动身，忽然听到驿站大堂方向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西门夫人那边有消息了，到了东平府就把人交给‘那个地方’，钱己经打点好了……”
“哼，这潘金莲真是好手段，死到临头还有贵人相助。不过那武都头……”
“嘘！别提那个煞星！西门夫人说了，只要人到了东平府，自然有办法让她‘安分’下来……”
林晚瞳孔一缩。西门夫人！果然是她在背后搞鬼！“那个地方”是哪里？难道是教坊司？还是更可怕的所在？
她不再犹豫，猛地起身，冲向后院围墙。脚下的干草发出轻微的声响，守夜的捕快警觉地转过头：“谁？！”
林晚心中一紧，脚下却更快，双手抓住爬山虎的藤蔓，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粗糙的墙壁磨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有人跑了！快追！” 捕快大喊着，拔刀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晚翻上墙头，纵身跃下。墙外是一片漆黑的树林，落地时脚踝传来一阵剧痛，她却咬牙忍住，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
身后传来捕快们的叫骂声和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晚在黑暗中狂奔，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和衣衫，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必须找个地方藏身，或者……反制他们。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牲口棚看到的马粪堆旁，有几根被遗弃的干树枝，还有一些散落的火石——那是捕快们烤火用的。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形成。
她猛地转身，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从袖中摸出那把偷来的钥匙，用力扔向相反的方向，钥匙落在枯叶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追来的捕快果然被声音吸引，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林晚趁机折回，飞快地捡起地上的干树枝和火石，又在附近找到一些松针和枯草。她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用尽全力摩擦火石。
火星溅落，枯草渐渐冒烟。
“找到了！她在这边！” 王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晚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将点燃的枯草扔向旁边一堆干燥的落叶。
“轰！”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借着夜风迅速蔓延，干燥的树林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不好！走水了！” 捕快们惊慌失措的叫声传来。
林晚趁机从巨石后冲出，利用熊熊燃烧的大火作为掩护，朝着与火势相反的方向狂奔。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柔弱和迷茫，只有一种近乎狠戾的冷静和决绝。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捕快们的咒骂，身前是未知的黑暗密林。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但她知道，她不能回头。
潘金莲的命运，己经被她亲手斩断在这片火光之中。
从今往后，她是林晚，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孤魂，是手握刀刃的求生者。
夜风呼啸，吹起她破烂的裙角，像一面染血的战旗。她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野心和不灭的生机。
东平府？西门夫人？武松？
等着吧。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