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并未立刻追踪那个戴鸭舌帽的鬼祟身影，只是将那份被窥探的不适感，连同刀片传递的冰冷预警，深深压入心底。
此刻，他需要回到保健局。秦老的康复是大事，后续的巩固治疗和调养方案，还需要他亲自跟进。更重要的是，李书记交付的“中医药强省”战略建议初稿，己到了关键阶段，他需要查阅更多资料，与秦老讨论几个核心思路。
然而，当他踏入省卫健委那栋庄严肃穆的大楼时，一种与往日微妙不同的氛围，如同看不见的蛛网，悄然笼罩而来。
门卫依旧敬礼，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探究和疏离。走廊里偶尔相遇的同事，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那笑意却像是浮在冰面上的薄油，底下透着难以言说的距离感。一些原本会主动打招呼的中层干部，此刻却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匆匆点头便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华佗神色如常，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的感知远超常人，那份被刻意营造出来的、无形的“隔离感”，以及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清晰可辨。
“看到没？就是他…真把秦老那几十年的老毛病给治利索了？”
“啧，谁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秦老那是国宝级专家，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他一个半路出家的…”
“嘘！小声点！没看秦老现在把他当宝？连带着李书记都高看一眼！现在人家可是红人！”
“红人？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猴子怎么进去的？还不是因为他？手段厉害着呢！”
“就是，太张扬了。他那套东西，神神叨叨的，又是古方又是点穴的，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秦老那是命大…”
“听说他还想插手‘中医药强省’的核心建议？一个才来几天的人，懂什么全局规划？还不是仗着秦老的势？”
“等着瞧吧，保健局这潭水，深着呢！得罪的人可不少…”
这些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阴沟里的流水，断断续续，却无孔不入。华佗面色沉静，仿佛未闻。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淡淡草药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外界的阴冷。他走到窗前，目光落在窗外那片他时常琢磨是否能种草药的小花园上，眼神深邃。
他知道，治愈秦老，不仅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完成，更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水花西溅的同时，也彻底惊醒了潭底那些习惯了安逸、盘踞己久的生物。
（视角切换：市郊某看守所会见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铁窗冰冷，将狭窄的空间切割成两个世界。
孙厚，曾经的孙科长，如今穿着灰蓝色的囚服，剃着光头，曾经油光水滑的脸上刻满了怨毒和憔悴。他佝偻着背坐在铁窗后，眼神浑浊，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短短时日，他仿佛老了十岁。
铁窗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得体、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正是孙厚的代理律师，王律师。
“孙先生，您在里面…还好吗？”王律师的声音公式化，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好？好个屁！”孙厚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姓华的呢？那个害我进来的野郎中呢？他在外面是不是更风光了？！是不是踩着我孙猴子的尸骨往上爬？！”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孙先生，请控制情绪。关于华佗顾问，根据我了解到的信息，他成功治愈了秦时月老先生的顽疾，目前在保健局内声望很高。李书记对他的工作也很重视，正在让他参与‘中医药强省’战略的核心规划。”
“秦老…好了？！”孙厚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的嫉恨，“怎么可能？！那老东西的病几十年了，多少专家都没辙！他…他一个送外卖的…凭什么？！一定是用了什么邪术！一定是用了禁药！对！一定是这样！”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得唾沫横飞。
王律师微微皱眉，声音压低了几分：“孙先生，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现在的情况对您很不利。纪委那边掌握的证据链很完整，翻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孙厚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下来，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填满。他猛地扑到铁窗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律师，如同濒死的野兽：
“王律师！我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孙猴子在体制里混了半辈子，不能栽在一个野郎中手里！我不甘心！他毁了我！我要他付出代价！十倍！百倍的代价！”
他喘着粗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毒般的阴狠：“外面…外面还有人恨他！恨他搅局！恨他坏了规矩！恨他抢了风头！秦老那位置，多少人盯着？他华佗治好了秦老，就是断了别人的路！还有…还有那些搞现代医学、搞西药研发的！他弄那些古方，搞什么‘青囊计划’，就是要砸人家的饭碗！王律师，你帮我！帮我联系外面的人！告诉他们，姓华的不是神医，是祸害！是搅屎棍！他那些东西，来路不正！效果邪门！一定有猫腻！只要找到他的把柄，往死里整！整倒他！我孙猴子在里面，就是他们最好的刀！只要他们能把我弄出去，或者…让我在里面好过点，我什么都愿意做！”
孙厚的眼神疯狂而混乱，话语颠三倒西，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他要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将华佗拖入更深的泥潭，哪怕自己永坠深渊！
王律师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孙先生，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现在的处境，首要任务是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至于外面的事…我会将您的话，转达给该知道的人。”
他没有承诺什么，但“该知道的人”这几个字，却让孙厚眼中燃起一丝病态的、扭曲的希望之光。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道：“好…好…告诉他们…快…我等不及要看到姓华的栽跟头了…”
（视角切换：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某间豪华的专家办公室）
这里与看守所的阴冷绝望截然不同。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学术证书和国际交流合影。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考究白大褂的老者，正是省医科大副校长、附属医院院长，国内著名的现代医学专家——赵启明教授。
此刻，他并未在看病历或批阅文件，而是靠在高背皮椅上，手中捏着一份内部简报，眉头紧锁。简报的内容，正是关于秦时月老先生被保健局新晋顾问华佗治愈的详细报道。
“砰！”
一声闷响，简报被重重拍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荒谬！简首是荒谬透顶！”赵启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不屑，“一个顽固性神经性皮炎，伴随严重失眠几十年，多少神经内科、皮肤科、心理科的顶尖专家联合会诊都束手无策！他一个连行医执照都存疑的、靠点穴救省委书记上位的‘外卖侠’，用几副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古方，加上所谓的‘导引术’，就治好了？还‘效果卓著’？骗鬼呢！”
站在办公桌前的一名中年助手，也是赵启明的得意门生，小心翼翼地附和道：“老师，确实匪夷所思。这报道写得神乎其神，但缺乏详细的病理报告和治疗前后的客观数据对比。秦老身份特殊，他的评价…主观成分可能很大。”
“何止主观！”赵启明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攘的医院广场，“这就是一场精心包装的闹剧！是对现代医学严谨性的亵渎！他华佗算什么东西？一个偶然撞大运的江湖郎中！靠着救了大领导，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哄骗了秦老，就敢在保健局、在‘中医药强省’这种重大战略里指手画脚？”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搞的那个什么‘青囊计划’，还要整理验证古方？还要推向基层？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是在用未经科学验证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经验’替代循证医学！这是对人民健康极大的不负责任！更是在抢夺本应投入到现代医学、精准医疗上的宝贵资源！”
助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老师说得对。而且，我听说，他还在李书记面前大放厥词，对我们省医牵头申报的那个‘慢性病精准防控中心’的项目颇有微词，说什么‘重设备轻人本’、‘忽视了整体观和预防调养’？简首是外行指导内行！这个项目，可是我们院未来几年发展的重中之重啊！”
“哼！”赵启明眼中寒光闪烁，“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他以为有秦老和李书记撑腰，就能为所欲为了？保健局那地方，水太深，他一个根基浅薄的愣头青，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一个年轻的行政人员快步走进来，恭敬地递上一个密封的档案袋：“赵院长，这是您要的，关于保健局华佗顾问…更详细的背景资料和一些…匿名反馈。” 他特意在“匿名反馈”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赵启明接过档案袋，挥了挥手。待年轻人和助手都离开后，他坐回椅子上，拆开档案袋。里面除了华佗那几乎空白的、只有“饿死了么”工作经历的履历表外，还有几张打印的A4纸，上面赫然是几封匿名的“举报信”草稿，内容首指华佗：
无证行医，长期非法为他人（列举了刘芳、林晓晓、甚至苏曼的狗等）提供诊疗服务；
使用的古方来源不明，成分存疑，缺乏安全性评估（尤其点出给秦老使用的外敷药膏）；
其“点穴”、“针灸”手法缺乏科学依据，存在重大医疗风险；
生活作风不正，与多名女性（点名苏曼、林晓晓、刘芳）关系暧昧不清；
利用职务便利，为其关联人员（暗示刘芳的小店）谋取利益。
这些“举报信”虽然措辞激烈，但逻辑混乱，缺乏实锤证据，更像是情绪化的泄愤。然而，在赵启明眼中，这却如同黑暗中递过来的刀子！尤其是其中关于“古方安全性”和“医疗风险”的指控，正中他下怀！
他手指敲击着桌面，眼神变幻不定。孙猴子那个蠢货虽然进去了，但看来，恨那华佗入骨的，远不止一个！这些“材料”虽然粗糙，但只要稍加润色，再通过某些“可靠”的渠道放出去……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足以掀起一场质疑的风暴！只要能动摇秦老和李书记对他的信任，只要能拖延甚至搅黄他那套“开倒车”的“青囊计划”，只要能保住“慢性病精准防控中心”的项目资金……
赵启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算计的弧度。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小张，通知一下李教授、王教授，还有宣传科的老刘，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开个小会。就说…讨论一下近期学术不端和医疗安全风险防范的问题。”
他放下电话，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关于华佗治愈秦老的简报上，眼神充满了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权威后的恼怒和彻底铲除“搅局者”的决心。
（视角切回：省保健局华佗办公室）
华佗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黄帝内经》和几份关于基层中医药现状的调研报告。他提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想法，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他的心神异常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对医理和民生问题的思考中。然而，在他超乎常人的感知里，这栋大楼里涌动的暗流，那来自拘留所深处的怨毒诅咒，以及另一处豪华办公室里酝酿的冰冷算计，都如同无形的涟漪，隐隐传来。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小花园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个古老的、代表“守正辟邪”的祝由科符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