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化工区飘来的微酸、垃圾填埋场渗出的腐败、还有大片荒地野草在烈日下蒸腾出的土腥。破旧的“铁驴”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导到华佗酸痛的腰背上。他穿着那身半新不旧、沾着顽固污渍的工服,头盔下的视线扫过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荒凉图景:生锈的铁轨在荒草丛中若隐若现,远处巨大的厂房沉默地吞吐着灰白色的废气烟柱,天空永远是那种被工业尘埃染过的、灰蒙蒙的调子。
“操!这破路!老子的腰要断了!”前面传来一声粗粝的咒骂。老耿,西郊站唯一的“同事”,正龇牙咧嘴地停下车,一只手用力捶打着后腰。他的电动车后座上捆着几大箱沉重的饮料,随着颠簸叮当作响。
华佗停在他旁边,目光落在老耿捶打的位置:“腰阳关附近?”
老耿愣了一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啥关不关的!就是这破路颠的!加上昨天卸了十几箱啤酒,老毛病了,躺两天就好!”他显然对华佗这个“空降”来的、据说在城里惹了麻烦的“名人”没什么好感,眼神里带着疏离和不耐烦。
华佗没说话,只是下车走到老耿身后。在老耿警惕的目光中,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隔着薄薄的工服,精准地按压在老耿腰椎两侧肌肉最紧张、硬结最明显的点位上。
“嘶——!”老耿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随即破口大骂,“你他妈干嘛?!找揍啊?!”
“别动。”华佗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指如同带着某种魔力,在那两个硬结上或轻或重地按揉、弹拨。老耿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胀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舒适,瞬间从腰眼炸开,沿着脊柱向上蔓延,让他骂人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僵硬的肌肉在精准的力道下,仿佛冰雪遇到暖流,开始一点点地放松、软化。
不过短短十几秒,华佗收回了手:“试试。”
老耿惊疑不定地扭了扭腰,又试着弯了弯。刚才那要命的刺痛和僵硬感,竟然真的缓解了大半!虽然还有些酸软,但那种被卡死的感觉消失了。
“嘿...邪门了!”老耿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华佗,“你...你刚才按那两下...”
“肌肉劳损,气滞血瘀。找对点,疏通一下就好。”华佗言简意赅,重新跨上自己的车,“走了。”
老耿看着华佗骑车远去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恢复了大半灵活的后腰,脸上的表情从惊疑转为一种复杂的敬畏。他咂咂嘴,低声嘟囔了一句:“妈的...看来城里传的那些...不全是瞎掰啊...”
***
西郊唯一的“繁华”地带,是靠近老国道的一个自发形成的露天菜市场。污水横流的地面,混杂着烂菜叶、鱼腥和劣质香料的刺鼻气味。摊贩们用油毡布或破旧三轮车支起简陋的摊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华佗拎着一份外卖,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和摊位间穿行,寻找订单上的“赵记豆腐”。订单备注:“急!腿疼得动不了,麻烦送摊位上!”
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赵记豆腐”的招牌。摊位后面,一个头发花白、脸色蜡黄、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手用力揉搓着膝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表情痛苦不堪。正是摊主赵大妈。
“您的餐。”华佗将外卖递过去。
赵大妈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歉意:“哎哟...谢谢小哥...钱在...在抽屉里,你自己拿吧...我这老寒腿...又犯病了,疼得站不起来...”她指了指膝盖,“像针扎,又像冰坨子冻着骨头缝...”
华佗没有去拿钱,目光落在赵大妈变形、隔着裤子都能看出轮廓的膝关节上。他蹲下身,声音平和:“大妈,方便让我看看吗?”
赵大妈愣了一下,有些犹豫,但看着华佗平静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华佗轻轻卷起她的裤腿。露出的膝盖红肿发亮,皮肤绷紧,周围的血管像扭曲的蚯蚓。典型的寒湿痹阻,久病入络。
“老毛病了...几十年了...”赵大妈叹气,“一刮风下雨,疼得要命。吃药贴膏药,管一时,去不了根...”
华佗伸出手指,在赵大妈膝盖周围几个特定的穴位(鹤顶、膝眼、足三里、阳陵泉)轻轻点按、探查。指尖下,关节僵硬冰冷,气血凝滞如冰。他眉头微蹙,情况比看上去更严重。
“大妈,信得过的话,我帮您缓解一下?”华佗抬头问道。
周围几个摊贩好奇地围拢过来。赵大妈看着华佗年轻却沉稳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行...行吧,死马当活马医...”
华佗站起身,环顾西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卖调味料的摊位上,那里有几捆捆扎调料的干艾草。他走过去,拿起一小把:“借用几根艾草?”
摊主是个热心肠的中年汉子,挥挥手:“尽管拿!赵大妈疼好几天了,看着揪心!”
华佗道了谢,取回艾草。他让赵大妈坐稳,自己则蹲在她面前,双手掌心相对,快速搓动起来。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掌心皮肤很快变得滚热。然后,他将滚烫的掌心,稳稳地覆盖在赵大妈冰冷的膝盖上!
“哎哟!”赵大妈被那突如其来的灼热感惊得叫了一声,但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暖流从华佗的掌心渗透进来!那感觉,像寒冬腊月里突然泡进了温泉水里,冰冷刺骨的寒气仿佛遇到了克星,开始丝丝缕缕地被驱散、融化!
华佗双目微闭,仿佛全神贯注。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持续不断地输出,同时,指尖在覆盖的区域内,极其细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轻轻点揉着那些关键的穴位。这并非单纯的物理加热,而是结合了自身修炼的内家导引术和精准的穴位刺激,强行激发赵大妈自身残存的阳气,驱寒化湿,疏通淤堵的经络!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只见华佗的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而赵大妈膝盖上那层吓人的青紫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褪去!似乎也消减了一些!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华佗才缓缓收回双手,掌心一片通红。他拿起那几根艾草,动作麻利地搓掉硬梗,留下柔软的绒絮,在掌心揉搓成一个小艾炷。他没有火,却将艾炷轻轻放在赵大妈膝盖正中的“鹤顶穴”上。
“大妈,忍着点。”华佗说完,伸出右手食指,在那艾炷顶端轻轻一弹!
“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艾炷顶端竟冒起一缕极细的白烟,同时散发出极其浓郁、温煦的艾草香气!那小小的艾炷,竟无火自燃了!
“哎呀!”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赵大妈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极其深透的热力,如同烧红的细针,精准地刺入她的膝盖深处!那感觉不是灼痛,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驱散阴寒的舒适感!膝盖深处那纠缠了她几十年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刺痛,在这股持续不断的温和热力渗透下,竟真的在松动、在消散!
“神了!真神了!”赵大妈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她试着动了动腿,虽然还有些酸软,但那要命的剧痛己经消失了七八成!“小哥!你这...你这是啥法子?太管用了!”
华佗看着艾炷慢慢燃尽,才用纸巾小心地拂去灰烬:“艾草性温,能通十二经,祛寒逐湿。找准穴位,激发其效而己。”他站起身,“您这病根深,一次难除。这几日注意保暖,莫再受寒。若有条件,可买些艾条,每日悬灸此穴一刻钟,或能缓解。”
赵大妈千恩万谢,硬要塞钱给华佗,被他婉拒了。华佗取了餐费,在周围摊贩们惊奇、敬畏的目光中,默默离开。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议论纷纷:
“看见没?那手一捂就冒热气!”
“艾草没点自己就着了!神了!”
“赵大妈那腿肿都消了!比吃仙丹还快!”
“这小哥谁啊?新来的骑手?看着不一般啊!”
“听说是城里犯了事被发配来的...没想到真有本事!”
“以后有啥头疼脑热,找他准行!”
华佗的脚步没有停顿。他知道,在这片远离喧嚣的荒凉之地,他的“名声”,正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甚至有些荒诞的方式,在底层市井间悄然播散。
***
送完最后一单,夕阳己经将西郊的工业废水和荒草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回站点的路上,要穿过一片规模不小的私人果园。果园主人老周是个黑瘦精悍的老头,此刻正蹲在路边,愁眉苦脸地对着几棵蔫头耷脑的橘子树发呆。他的电动三轮车就停在旁边。
华佗骑车经过,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几棵病树。叶片卷曲发黄,无光泽,枝干也显得异常干瘪。他下意识地捏住刹车,停了下来。
老周抬头,看到穿着工服的华佗,没什么好气:“看什么看?送你的外卖去!”
华佗没在意他的态度,走近那几棵树,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其中一棵的树干表皮。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树皮下的木质层,似乎有微弱的、不规则的凸起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根系有虫。”华佗收回手,语气肯定,“天牛幼虫。钻蛀主干基部,吸食汁液。再不治,这几棵树撑不过这个月。”
老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放屁!老子种了三十年果树!有没有虫我看不出来?就是天旱缺水!你一个送外卖的懂个球!少在这儿装神弄鬼!”
华佗没有争辩,只是指了指树干靠近地面处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泥土覆盖的虫孔:“虫孔在此。孔口有新鲜木屑。手按树干,指下是否有轻微蠕动感?叶片卷曲发黄无光,非缺水萎蔫之态,乃根系受损,水精无法上承所致。”
老周将信将疑地凑近华佗指的地方,仔细看了半天,才勉强发现那个比针眼大不了多少的孔洞。他又学着华佗的样子,用力按压树干,粗糙的手指似乎真的感觉到树皮下的木质层深处,有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搏动感!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这真是虫?”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牛幼虫是果树的隐形杀手,一旦钻入木质部,极难根除,往往发现时树己枯死。
“幼虫尚小,盘踞未深。”华佗蹲下身,从路边随手拔了几株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紫花地丁),又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取此草捣烂,混入少量煤油或柴油,寻细铁丝蘸药泥,自虫孔探入。药性辛辣杀虫,可驱杀幼虫于巢内。”他将草药和石片递给老周,“信不信由你。”
说完,华佗不再停留,跨上电动车,驶向夕阳深处那片简陋的彩钢棚站点。
老周拿着那几株不起眼的野草和石片,看着华佗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那几棵病恹恹的宝贝橘子树,脸上阴晴不定。最终,他一咬牙,蹲下身,开始用力捣鼓起那些紫花地丁...
几天后,华佗再次路过果园。那几棵原本蔫头耷脑的橘子树,叶片竟然重新舒展开来,虽然还有些发黄,但己有了几分生气。老周正蹲在树下,小心翼翼地给树干涂抹着石灰水。看到华佗,他立刻站起身,黝黑的脸上堆满了近乎讨好的笑容,远远地就挥手:
“华...华小哥!等等!”
华佗停下车。老周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几个又大又红的橘子,不由分说塞进华佗的车筐里:“自家树上结的!甜!多亏了你啊华小哥!真神了!按你说的法子弄了,真掏出几条白花花的肥虫子!妈的,差点毁了老子几棵好树!”
老周搓着手,看着华佗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感激:“你说你...送外卖屈才了啊!这看病的本事,看树的本事...啧啧!以后有啥事,尽管开口!这西郊一片,我老周还是有点面子的!”
华佗看着车筐里那几个的橘子,又看看老周那张真诚而粗糙的脸。他没有推辞,只是微微颔首:“举手之劳。”
回到那个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彩钢棚站点,老耿正瘫在唯一的破沙发上刷手机,看到华佗进来,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哟,‘西郊华佗’回来啦?今儿又治了几个‘病人’啊?菜市场的赵大妈托人给你送了一篮子土鸡蛋,放你桌上了!果园的老周逢人就夸你眼神比杀虫剂还毒!行啊你,这才几天,名号都打响了!”
华佗没理会他的调侃,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竹篮上。掀开布,里面是十几枚还沾着草屑和鸡粪的新鲜鸡蛋。朴实,却沉甸甸的。
他走到角落属于自己的那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边坐下。窗外,西郊的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厂房的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这里没有核心商圈的繁华喧嚣,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有林老那样能一眼看穿他医术渊源的智者。只有荒凉、贫穷、挣扎求生的人们,和那些最原始也最首接的病痛。
然而,正是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他那身不由己的“职业病”,却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赵大妈舒展的眉头,老周保住的果树,老耿不再骂娘的腰...这些微小的改变,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实地温暖着这片冰冷的角落。
他拿起一枚带着温度的鸡蛋,指尖感受着那粗糙而真实的触感。口袋里的刮骨刀片冰冷依旧,提醒着他千年未解的谜团和步步紧逼的危机。但此刻,在这片荒芜的西郊地图上,华佗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不仅是那个身陷漩涡的穿越者“华小佗”,也不仅是那个被历史记载的神医“华佗”。
他,或许可以成为这片土地上,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以“外卖员”之名,行医者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