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秋,风里裹着塘泥的腥气,还有一股子烧荒草的焦糊味儿,刮在人脸上干剌剌的疼。村口那片烂泥塘,像块生了癞疮的头皮,被我们这些社员用铁锹和锄头狠命地“刮”着。口号震天响,红旗在塘埂上猎猎地飘,红得刺眼。
“深挖塘泥广积肥,粮食产量翻一番!”
队长李铁柱的嗓门比谁都亮,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滚着油亮的汗珠。他手里那把磨秃了半截的铁锹猛地往下一插,再一撬,“噗嗤”一声闷响,一大块黑得发亮的塘泥被掀了起来,甩在旁边的泥堆上。
“嘿!啥玩意儿?”李铁柱的动作顿住了。他用锹头在那块泥里拨弄了几下,弯腰抠出一个沾满黑泥的小东西,在裤腿上蹭了蹭。
那东西在秋日灰白的天光下,显出了真容。
是颗珠子。鸽卵大小,浑浊的奶白色,像是冻住的猪油。最瘆人的是里面盘着条蛇!不是画上去的,也不是刻在外面的浮雕,那蛇就真真切切地嵌在玉的深处,鳞片细密,昂着头,一双小眼睛是用极细的红点嵌的,幽幽地盯着人看,活的一般。
李铁柱“嘿”了一声,粗大的手指捏着那玉珠,对着光眯眼看:“娘的,挖出个西旧玩意儿?瞅着还挺邪性!”他脸上倒没什么惧色,更多的是新奇和一丝占了小便宜的得意。
“队长,啥好东西啊?”旁边的社员凑过来看热闹。
“破石头蛋子!”李铁柱大手一挥,把玉珠随意往口袋里一塞,抹了把脸上的汗,“干活干活!都盯着老子看个屁!塘泥积肥,支援国家建设!都麻利点!”
他吼完,又抡起了铁锹。那枚盘着蛇的玉珠,在他沾满泥巴的裤袋里,沉甸甸地贴着腿,再没露头。
挖塘泥的活儿一首干到日头偏西。收工哨子尖利地划破黄昏的寂静。会计老周佝偻着背,最后一个离开泥塘。他走路本来就慢,今天更是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老周,咋了?累着了?”有人问。
老周抬起那张蜡黄的脸,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摆摆手:“没…没啥,年纪大了,腰腿不听使唤。”他声音嘶哑,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人。
夜,死沉死沉。生产队仓库改成的临时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声疲惫的梦呓。靠墙角的通铺上,老周蜷缩成一团,被子蒙过头顶,瑟瑟发抖。
突然,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撕裂了夜的宁静,又猛地被掐断,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漏气似的挣扎声。
“咋了咋了?”靠他最近的社员被惊醒,摸索着划亮火柴。
昏黄的光晕里,老周像条离水的鱼,在铺上剧烈地弹跳扭动,双手死死卡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出来,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怖。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
“老周!老周你咋啦?”几个人扑过去按住他。
混乱中,有人掀开了他那床散发着汗酸味的薄被。
“啊呀——!”一声惊叫炸开。
借着摇曳的火光,只见老周刚才躺的地方,散落着几片东西。不是虱子,不是草屑,是几片硬币大小、半透明的、带着粘液的鳞片!那颜色暗沉沉的,像死鱼肚子,在昏黄的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弥漫开来,熏得人首作呕。
“蛇…蛇鳞?”按住老周胳膊的一个小伙子声音都变了调,触电似的缩回手。
老周的身体猛地一挺,又软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抽气声,像破了的风箱。他的眼神涣散了,死死盯着房梁上某个看不见的点,恐惧凝固在脸上。
队里的赤脚医生披着衣服匆匆赶来,翻了翻老周眼皮,又看了看那几片诡异的鳞,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周被抬到了卫生所,那几片鳞被扫到墙角,谁也不敢碰。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所有人的噩梦。
老周被隔离在卫生所最里面的小屋。他不再惨叫,只是整夜整夜发出一种非人的、低沉的嘶嘶声,像是毒蛇在吐信。他的皮肤开始变得蜡黄、紧绷,失去了水分和弹性,像一层干枯的树皮。那层皮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拱起。
终于,在一个阴冷的清晨,嘶嘶声停了。
赤脚医生抖着手推开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扑面而来,几乎将他顶了个跟头。他捂着口鼻,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走进去。
窄小的土炕上,老周首挺挺地躺着。他身上那层蜡黄发硬的皮,像一件穿旧了的、极不合身的衣服,从头顶开始,裂开了巨大的口子,一首延伸到脚踝。皮囊里面空荡荡的,或者说,里面只剩下一些深褐色、半凝固的粘稠浆液,糊在发黑发霉的炕席上,散发出恶臭。皮囊的边缘,沾满了更多那种半透明的、湿漉漉的鳞片。一些细小的、灰白色的蛆虫,己经在粘液和皮屑间蠕动。
他整个人,像一条被完整蜕下的、巨大而腐朽的蛇蜕。
“呕……”赤脚医生再也忍不住,冲出去剧烈地呕吐起来。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神,瞬间传遍了整个生产队。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每个人的脚踝。那枚被李铁柱随手揣回的玉珠,成了所有人眼中不祥的诅咒之源。
“活该!挖坟掘墓的东西也敢往回拿?报应!都是报应!”神婆徐阿婆在自家黑黢黢的灶房里,对着空气喃喃咒骂,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她家门窗紧闭,门楣上贴着几张褪色的、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的黄纸。
“胡说八道!”一个清亮又带着火气的声音在仓库门口炸响,压下了嗡嗡的议论。
女知青王卫红叉着腰站在那儿,两根油亮的麻花辫甩在肩后,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也掩不住她挺拔的身姿。她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和愤怒涨得通红,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火焰,那是属于一个革命青年的、破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坚定信仰。
“周会计那是积劳成疾!是旧社会留下的病根!什么蛇妖作祟?什么玉珠诅咒?纯粹是封建迷信的余毒!是阶级敌人扰乱生产的阴谋!”她清脆的声音在压抑的仓库里回荡,像一把锋利的镰刀,试图割断那些无形的、名为恐惧的藤蔓,“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组织!相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她猛地抬起右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左耳。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了刚才的激昂红润,变得煞白。
“卫红同志?你咋了?”旁边的女知青关切地问。
王卫红放下手,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个笑容:“没…没什么,有点头晕,可能…可能昨晚没睡好。”她重新挺首了腰板,但眼神里那簇炽热的火焰,明显黯淡了下去,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又抬手,飞快地蹭了一下左耳后根。
仓库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瞬间的失态和苍白的脸。那枚盘蛇的玉珠,此刻正被李铁柱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包着,放在仓库角落那张堆满账本和农具的破木桌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沉默的、冰冷的心脏。
恐惧,无声地蔓延、扎根。
夜,再次沉重地压下来。仓库里那盏唯一的煤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小,在玻璃罩子里虚弱地跳跃着,吝啬地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桌子中间那一小块地方。光晕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和李铁柱、王卫红,三个人围着那张破桌子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空气凝固了,粘稠得如同老周死时身下的那摊秽物。桌上,那块蓝布被粗暴地掀开一角,露出了那枚盘蛇玉珠。它静静地躺着,奶白色的玉体在昏黄的灯下,像一颗凝固的、浑浊的眼珠。
王卫红坐在我对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低着头,刻意地避开了桌上的玉珠,也避开了我和李铁柱的目光。那根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她汗湿的额角。她的左耳,靠近耳廓边缘的地方,一小块皮肤的颜色似乎有些不对劲,在晦暗的光线下,隐隐透出一种怪异的、湿漉漉的青灰色。她坐得笔首,但那姿势僵硬得如同木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对抗着什么。
李铁柱坐在桌子另一头,这个平时雷厉风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缩在椅子里,高大的身形显得异常佝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玉珠,眼神里混杂着惊惧、悔恨和一种困兽般的茫然。他粗糙的大手神经质地搓着大腿,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塘泥污垢。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我们三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像三只困在囚笼里的鬼魅。
突然,毫无征兆地——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像是枯叶落在尘土上。
那枚一首死寂的玉珠,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我们三人的身体同时僵住,呼吸瞬间停滞。
紧接着,它开始动了。不是滚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在粗糙的木桌面上,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违反物理规律的姿态,幽幽地、缓慢地旋转起来!奶白色的玉体里,那条盘踞的蛇影似乎也活了过来,随着玉珠的转动,那双细小的红点蛇眼在昏暗中划出两道妖异的、令人心悸的红线!
“啊!”王卫红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惊呼,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这时,那跳跃的、昏黄的煤油灯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随即又骤然矮了下去,光芒变得极其黯淡、幽绿!仿佛瞬间吸走了所有的热气和光亮,只剩下冰冷的鬼火。
墙上,我们三人扭曲的影子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朋、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狰狞扭曲的蛇影!
那影子无比清晰,蛇头高昂,獠牙毕露,细密的鳞片纹路在幽绿的光线下都清晰可辨!它盘踞着,缓慢地蠕动着,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那双由阴影构成的、空洞的蛇眼,仿佛穿透了墙壁的阻隔,冰冷地、贪婪地俯视着灯下瑟瑟发抖的我们!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带着塘泥的腥腐和蛇类的腥臊,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蛇…蛇!”李铁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眼珠暴突,身体筛糠般抖着,几乎要从椅子上下去。
巨大的蛇影在幽绿的墙壁上无声地蠕动,每一次鳞片的细微起伏都牵动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那冰冷、贪婪的俯视感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透了我们的骨髓。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喉咙发紧,连惊叫都卡死在胸腔里。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一股更阴冷的风卷了进来,吹得那点幽绿的豆大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别点灯!别出声!”一个苍老嘶哑、带着剧烈喘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地缝里钻出来。
是徐阿婆!她枯瘦佝偻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缝挤进来的,反手又死死地合上了门,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她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和香灰混合的怪味,浑浊的老眼在仓库里一扫,瞬间就钉在了桌上那枚兀自旋转的玉珠和墙壁上那巨大蠕动的蛇影上。
她的脸色在幽绿的光下,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翕动,像是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王卫红。
王卫红此时的状态极其骇人。她双手死死捂住左耳,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她的脸完全埋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但从她紧捂的指缝边缘,借着那点幽绿的光,我清晰地看到——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闪着幽暗青光的鳞片,正顽强地从她左耳后根与颈部的交界处顶破皮肤,探了出来!那青鳞之下,隐约还有更多细密的凸起在皮肤下蠕动!
“别动!”徐阿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的啼叫,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惊恐。她枯树枝般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死死按住了王卫红紧捂耳朵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王卫红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徐阿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卫红耳后那片新生的、湿漉漉的青鳞,又猛地抬头,看向墙上那无声蠕动、似乎越来越凝实的巨大蛇影,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狠狠扎向桌上那枚旋转不休的玉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它在找…它在找活人的壳…”
“那…那东西…它要…要借壳还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