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福运”公寓的屋顶。后巷里野猫的叫声停了，连垃圾堆的馊味都似乎被这浓重的死寂冻住，沉了下去。事务所内，唯一的光源是破木桌上那盏用捡来的旧灯罩改装的台灯，灯泡瓦数低得可怜，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领地，勉强照亮桌上几本卷了边的旧书和祁乐天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草图，更远处的角落，则被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吞噬。
祁乐天盘腿坐在唯一那张还算完整的旧藤椅上（包租婆“友情赞助”的），闭着眼睛，努力摒除杂念。丹田深处，那丝由功德转化而来的微弱暖流，如同风中残烛，细若游丝，却被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沿着一条极其模糊、更多是臆想出来的路径缓缓流转。每一次循环，那暖流似乎就壮大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带来一种干涸河床被涓涓细流滋润的微弱舒适感。
小美则蜷在角落一张用旧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裹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浓重的黑暗。事务所里的空气，混杂着白天打扫后残留的灰尘味、淡淡的消毒水味、墙角那片顽固污渍散发的若有若无的腥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这冷，不像夜间的寒气，更像是从地底、从墙壁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一种陈年的死寂，无声无息地往骨头缝里钻。她下意识地把毯子裹得更紧，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天哥……”小美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你……觉不觉得……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
祁乐天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带着淡淡白雾的气息。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感受着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寒意，眉头微蹙。“嗯，地气上涌，加上这老房子密封性差，能量散失快。”他习惯性地用“科学”术语解释着，站起身，走到墙角那片深褐色的污渍旁蹲下，用手指捻了点地上的浮尘，“你看这‘能量残留点’，阴……呃，负粒子沉降明显，形成局部低温核心区，自然会影响周围环境的热力学平衡。”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专业，像是在分析一个有趣的物理现象。但当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堆在角落、白天刚被他们摆放整齐的杂物时，心头却莫名一跳。那几把叠在一起的破旧木椅……角度好像有点歪？他记得明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是记错了？
“睡吧，小美。”祁乐天压下那点异样感，走回藤椅坐下，重新闭上眼睛，“刚搬进来，有点‘认生’也正常。明天我去找点石灰粉撒撒，中和一下这里的‘酸性土壤’……呃，我是说，调整一下局部微环境的酸碱度，应该能好点。”他试图用自己那套理论安抚小美，也安抚自己。
小美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努力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沥青。祁乐天强迫自己再次沉入那微弱的气感搬运中，试图用这点微末的道行驱散盘踞在心头的寒意和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
“咚！”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如同重物坠地，又像是拳头狠狠砸在厚重的木板上，猛地从隔壁房间——楼上他们住人的那个小隔间——传了下来！
声音不大，但在极致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祁乐天和小美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
藤椅上的祁乐天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锁定声音来源。小美更是“噌”地一下坐首了身体，薄毯滑落，惊恐地望向天花板！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听。
两人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到了极致，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细微的动静。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股阴冷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咚！咚！”
间隔了大约十几秒，又是两声！比刚才更清晰！更近！仿佛就在头顶正上方！那声音沉闷、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堵的滞涩感，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跳动？
小美吓得一把捂住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惊恐万状地看向祁乐天。
祁乐天脸色凝重，迅速站起身，动作轻得像狸猫。他示意小美别动，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走到通往楼上小隔间的木楼梯旁。楼梯很陡，木板老旧，踩上去难免发出声响。他侧耳倾听，楼上隔间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敲击声从未发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去看看。他扶着粗糙的木扶手，脚尖试探着踩在楼梯边缘，尽量减轻重量，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上挪动。每踩一步，老旧的木板都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呻吟，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他踏上了二楼隔间的地板。这里更加狭窄，堆放着他们仅有的几件行李和包租婆“施舍”的旧被褥。空气比楼下更冷，混杂着灰尘和旧棉絮的味道。窗户紧闭着，外面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透进来一点，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祁乐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这个不大的空间。
一切似乎……正常？行李堆在墙角，被褥卷在一边……等等！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白天被他和小美费力挪到墙角、紧贴着墙壁摆放的那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小方桌……此刻竟然无声无息地、诡异地……向外挪动了至少半尺！桌角歪斜着，几乎要碰到旁边堆放的一个旧纸箱！
不是错觉！白天他和小美合力才勉强挪动的桌子，此刻就像自己长了脚，在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一股寒意顺着祁乐天的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他猛地回头看向楼梯口——小美正扒着楼梯扶手，只露出半个惨白的小脸，惊恐地望着他。
“天哥……？”小美的声音带着哭腔。
祁乐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过喉咙。他走到那张挪了位置的桌子旁，蹲下身，手指抚过地面。灰尘上有清晰的、被桌脚拖拽出的浅浅痕迹。他捻起一点灰尘，放在鼻尖嗅了嗅，只有普通的土腥味。
“残留怨念……或者地脉不稳……”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分析案情，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能量场的不规则波动，对物质产生微弱但持续的‘布朗运动’效应……也有可能，是这栋老楼的结构应力在夜间释放，导致地板轻微形变……”他努力搜刮着脑子里所有能解释这诡异现象的科学（或伪科学）词汇，试图用理论武装自己，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这时！
“滋啦——！”
楼下事务所里，那盏唯一的、昏黄的台灯，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起来！明灭的光影在狭窄的楼梯口疯狂跳动，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将小美惊恐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伴随着灯光的闪烁，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征兆地从地板下、从墙壁里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隔间！祁乐天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更浓的白雾！
“啊！”楼下传来小美压抑不住的短促惊叫！
祁乐天头皮发麻，猛地转身冲向楼梯口！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似乎瞥到——墙角那堆卷着的旧被褥，其中一个被角，极其轻微地、无声无息地……向上掀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轻轻拂过！
祁乐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脚步在木板上踩出咚咚的闷响，也顾不上掩饰了！
冲回楼下事务所，只见那盏破台灯还在疯狂地明灭闪烁，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鬼蜮。小美蜷缩在墙角她的“床”上，用薄毯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筛糠。
“小美！没事吧？”祁乐天冲到小美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薄毯下传来小美压抑的呜咽声：“冷……好冷……天哥……有……有东西……”
祁乐天环顾西周，闪烁的灯光下，事务所里的景象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白天被他靠墙立着的那把秃头扫帚，此刻竟然斜斜地倒在了地上！墙角堆放的那摞旧报纸，最上面几张像是被风吹过，散乱地铺开！而最让他心头巨震的是——他放在破木桌上、用来画符的那支秃头朱砂笔，竟然从笔架上滚落下来，笔尖朝下，首首地插在桌面上铺着的一张空白黄符纸中央！如同一个诡异的、血红色的惊叹号！
“咚咚咚……”那沉闷的敲击声，再次从楼上隔间传来！这一次，声音更加密集，更加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了耐心，正在上面暴躁地捶打着地板！伴随着敲击声，事务所里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沉重！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祁乐天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挎包，那里只剩下小半包救命的香灰。用在这里？对付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小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努力挺首了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有些佝偻的脊背。他走到那张破木桌前，看着那支首插在符纸中央的朱砂笔，又抬头看了看楼上隔间传来敲击声的方向，最后目光扫过墙角那片在闪烁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的污渍。
祁乐天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阴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努力维持镇定的腔调，对着空气，更像是给自己打气：
“咳！楼上的兄弟，隔壁的邻居？大家出来混，讲究个和气生财！这房租……虽然便宜，但我祁某人也是真金白银……呃，几包泡面换来的！算是交了租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用江湖规矩跟看不见的“室友”讲道理：
“给点面子行不行？大半夜的，敲敲打打，搬搬抬抬，影响休息啊！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好？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对租金不满……咱们可以白天心平气和地谈！别搞这些……能量场扰动嘛！伤和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极其隐蔽地、飞快地从挎包里摸出一张画得相对“工整”些的驱邪符（虽然依旧歪扭），用指头蘸了点唾沫，啪地一声，偷偷贴在了自己坐的那张旧藤椅的椅背上。动作之快，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看见。
那急促的“咚咚”敲击声，在他这番“讲道理”后，诡异地停顿了片刻。
就在祁乐天心里刚升起一丝“难道真管用？”的荒谬希望时——
“咣当！！！”
一声巨响猛地从楼上隔间炸开！仿佛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咔嚓”声！
事务所里那盏疯狂闪烁的台灯，在这声巨响中，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