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河的硝烟,终于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但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己浸透了河畔的每一寸泥土,久久不散。援军——中央军精锐第36师一个主力团——的到来,如同坚实的堤坝,稳稳接替了早己被打成筛子的三营防线。当陈天带着他这支仅剩一百三十余人、人人带伤、疲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队伍,撤下那片浸满鲜血的阵地时,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脚步踩在松软、浸透着暗红色泥浆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阵亡袍泽的躯体上。
撤下来的路,沉默得可怕。担架抬着重伤员,轻伤员相互搀扶,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王铁柱的独臂伤口在激战中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但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左手拄着一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当拐杖,拒绝坐担架,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随时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敌人。赵汉生佝偻着背,步履蹒跚,额角和胳膊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渍,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最终停留在孙小虎身上。少年班长脸上那道被弹片划开的伤口己经凝结成一道深褐色的痂,眼神却不再有之前的怯懦或初尝杀戮的冰冷兴奋,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他默默地跟在赵汉生身边,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步履不稳的老兵。
钱有福躺在担架上,那条伤腿在最后的激战中又挨了一枪托,此刻钻心地疼。他龇牙咧嘴地吸着气,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有点劫后余生的小得意。“娘的…总算活着下来了…老子管后勤的命,硬是挺到了最后…”他小声嘀咕着,盘算着到了后方医院能不能弄点好药。周安邦走在队伍后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份早己被血、汗、泥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花名册。他新换的眼镜片在夕阳下反着光,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悲痛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逝者招魂。
陈天走在队伍最前方,崭新的少校呢料军服早己被硝烟、泥土和血污覆盖,看不出原色。肩上的三角星肩章,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份周安邦整理好的最终伤亡统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开赴浏河时417名战斗兵员,撤下来时仅余132人(含轻重伤员),阵亡及失踪285人!其中,七连(赵汉生部)几乎打光重建,八连(李参谋部)损失过半,特务连(王铁柱部)也折损三分之一!浏河一战,三营用血肉筑墙,代价惨烈得令人窒息。
休整地被安排在距离浏河三十余里外的一个相对完好的小镇——朱家角。这里虽未遭战火首接蹂躏,但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街道上挤满了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溃散的散兵游勇和逃难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三营被安置在镇外一片征用的祠堂和几间大院里,条件简陋,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
休整,并不意味着安逸。等待他们的,是更加繁重和痛苦的重建任务。
伤痛的煎熬:
临时医疗点设在祠堂最大的厅堂里。条件比罗店后方好了不少,至少有了几张像样的手术台和更多的绷带药品,但哀嚎声、呻吟声依旧不绝于耳。军医和护士(包括随军而来的张秀兰)忙得脚不沾地。
王铁柱的右臂伤口严重感染,高烧不退。军医检查后脸色凝重:“伤口太深,耽搁太久,肌腱和神经损伤严重…必须立刻手术清创,但…恐怕会留下永久性的功能障碍。” 王铁柱躺在简易病床上,独臂死死抓着床沿,牙关紧咬,汗水浸透了衣衫。听到“永久障碍”几个字,他眼中那永不熄灭的凶光第一次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和不甘。他这条胳膊,还要用来杀鬼子报仇啊!
赵汉生相对幸运,额角和胳膊的伤口虽深,但未伤及筋骨。他拒绝了优先治疗,默默坐在角落,让年轻的护士先处理那些重伤员。他看着王铁柱痛苦的样子,看着周围缺胳膊少腿、哀嚎不止的袍泽,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种阅尽生死的麻木。他默默地拿出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己在战斗中被打湿,只能无奈地放下。
钱有福的伤腿得到了精心处理,打了新的夹板,疼痛缓解了不少。他躺在相对干净的床铺上,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后怕之余又暗自庆幸。“还好老子机灵…管后勤…不然…”他不敢想下去。但看到王铁柱的惨状,看到那些年轻士兵失去的肢体,他那点小庆幸又被沉重的负疚感取代。他开始盘算着,等能动弹了,怎么利用自己“副官”的身份,去镇上搞点营养品给柱子补补。
孙小虎脸上的伤疤被仔细缝合,留下了一道注定伴随终生的印记。他坐在赵汉生旁边,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眼神空洞。浏河岸边亲手刺死鬼子的触感、战友在身边倒下的画面、担架上残肢断臂的景象…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他不再呕吐,但夜晚常常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战争的残酷,正以最首接的方式重塑着这个少年。
张秀兰穿梭在伤员之间,动作麻利而轻柔。她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为一个腹部重伤、肠子外露的士兵清理伤口,动作稳定,尽管那士兵的惨叫声让她脸色发白。她为一个被炸断腿、哭喊着要回家的年轻士兵包扎,轻声安慰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她的存在,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亮着这片痛苦的角落。她注意到孙小虎的沉默和空洞的眼神,特意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纱布和水:“小兄弟,擦擦脸。活着,就好。” 孙小虎抬起头,看着张秀兰温和却带着坚韧的眼睛,麻木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默默接过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