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柠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
江知衡就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碗沿还沾着水渍。
“后山那片洼地,”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土气足,向阳,比你这块强。”
宋晚柠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看着江知衡,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意图,却徒劳无功。
宋晚柠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不能露怯,更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江同志是说……开荒?”
江知衡端着碗,静静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知衡移开了目光。
他仰头,将碗里剩下的水一口喝干,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随手将空碗放在灶房门口的矮石墩上。
他没再看宋晚柠,也没再提什么洼地,只是转身,朝着院门走去。
他拉开院门,跨了出去。
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夜里风大,门栓插紧些。”
“咔哒。”
院门彻底关上,落栓的声音清晰传来。
宋晚柠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又看看墙角那堆枯枝,轻摇了摇头,进了门。
宋晚柠关紧堂屋门,深深吸了口气。
村东头,张福生家那间上了新锁的粮仓里,新收的粮食和几袋杂粮,堆在角落。
隔着两户人家的土坯房,油灯的火苗在林强家堂屋里跳了一下,映着两张贪婪的脸。
“瞅准了,就今晚。”林强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眼睛在昏黄的光里闪着光,“那新锁头看着唬人,撬棍一别就开,东西不多,但是够咱撑些日子了。”
王凤美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声音又尖又细:“你手脚利索点,拿回来赶紧藏好,一粒米星子都别漏!”
他们以为声音够低,却不知那薄薄的木板门根本隔不住音。
里屋炕上,林有福翻了个身,烟锅磕在炕沿上。
他听着,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睁着。
旁边的宋秀兰更是浑身绷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强子……”宋秀兰终究忍不住,披衣下炕,推开了堂屋门。
油灯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不能去啊……那是公粮,偷了要命的!”
林强猛地扭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妈!你懂啥?不弄点回来,你孙子生下来喝西北风?肚子都填不饱,还管他公粮私粮?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就是!”王凤美立刻帮腔,尖着嗓子,“妈,你想当活菩萨,我们可不想陪葬!”
宋秀兰被堵得胸口发闷,嘴唇哆嗦着:“可……可这事缺德啊……”
“缺德?”林强嗤笑一声,“当初算计宋晚柠那点口粮,逼她嫁那病痨鬼换彩礼的时候,你们不也点了头?这会儿装什么好人?宋晚柠是被谁逼走的,您心里没数?”
这话狠狠捅进宋秀兰心窝。
她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门框,剩下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是啊,当初……
他们点了头。
晚柠走时那眼神……
林有福在里屋重重咳了一声,背对着门翻了个身。
王凤美得意地撇了撇嘴,推了林强一把:“还磨蹭啥!”
宋秀兰看着儿子和儿媳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顺着皱纹淌下来,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夜深了,风刮得更紧。
宋秀兰躺在炕上,睁着眼,听着风声里夹杂着院门被轻轻带上的细微响动。
她知道,他们去了。
也不知道晚柠那孩子,现在在哪儿,吃得饱穿得暖吗?
那声叹息,仿佛还堵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月黑风高,两道黑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溜向村东。
张福生家那只看门的老黄狗,病恹恹地趴在窝边,喉咙里只滚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呜咽。
林强猫着腰,撬棍刚卡上粮仓门锁的铁环。
“谁?!”一声厉喝猛地从正屋门口响起!
张福生披着外衣,抄起门边的顶门杠就冲了出来,手电筒的光柱瞬间牢牢打在了门口两人身上!
林强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身后的王凤美。
撬棍“哐当”掉在地上,他来不及多想,猛地一窜,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最近的土墙豁口没命地狂奔,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站住!你个瘪玩意儿!”张福生一边追一边怒吼着。
王凤美被那突如其来的光柱和吼声吓得魂不附体,腿肚子一软,转身就想跑。
可她的速度太慢。
她下意识地捂着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黑暗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心里又慌又怕。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王凤美被田埂上凸起的土块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摔出去。
她蜷缩在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偷粮,什么被抓,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我的肚子!”
“我的肚子!救命!救救我的儿子啊!”
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旷的夜里回荡。
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窗户里立刻透出了昏黄摇曳的油灯光。
紧接着,是杂乱的开门声、脚步声和惊惶的询问:
“谁家出事了?”
“听着像是村东头!”
“老天爷,是村长家的方向?”
张福生追赶的脚步猛地刹住。
他顾不上再追那个已经消失的影子,手电筒的光柱猛地调转方向。
惨白的光线下,王凤美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她双手死死捂着有些隆起的肚子,双腿间赫然洇开了一滩深色的湿痕!
血!
张福生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顶门杠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只是想抓贼,可没想弄出人命官司,更别提是孕妇!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都变了调,“凤美?凤美你咋样了?!”
王凤美答不出话,只剩下一声高过一声的不成调的惨嚎。
身体因为剧痛而扭曲痉挛。
那滩血迹在土地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