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灶前的密谋
晨雾如轻纱未散,顾穗蹲在灶台边,将最后两个糖饼轻轻塞进陶瓮。
竹篾蒸笼里腾起的热气,温柔地扑在她脸上,把眼尾细密的汗珠都蒸成了晶莹的亮珠子。
"小六子,捆柴火时扎紧些。"周砚从院角转出来,手里提着半袋晒干的野菊,"县城木行的张叔爱干净,柴上沾的泥要拍净。"
蹲在门槛上捆柴火的小六子慌忙首起腰,后颈蹭到了草屑:"穗儿给我装了糖饼呢,张叔见了准高兴。"他粗糙的手指捏着麻绳,把柴捆勒得咯吱响,"那陈三爷...我、我定会问个清楚。"
顾穗把糖饼瓮盖上,转身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布腰带:"别慌,你就说帮东家送柴,顺嘴问两句。要是人家不爱答,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小六子重重点头,背起柴捆时压得脖子往前伸,活像只笨拙的鹅。
周砚上前帮他托了托,柴捆这才稳当些。
三人站在院门口,看小六子的身影融进晨雾里,连布衫上的补丁都成了淡灰色的小点。
日头过了三竿,顾穗正蹲在菜畦里摘嫩南瓜,听见院外传来"哐当"一声。
抬头时正见小六子歪着脑袋往门里挤,背上的空柴捆晃得像面旗子。
"可打听到了?"顾穗扔掉菜篮迎上去,沾着泥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小六子把怀里的粗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包角渗出甜滋滋的芝麻香:"张叔说,那陈三爷是县衙门里管田产的差役。"他舔了舔嘴唇,"我在茶馆听人说,各村的地契登记都过他的手——周大山那老匹夫,准没安好心!"
顾穗的手指捏得围裙发皱。
后窗传来翻书声,周砚抱着本泛黄的《齐民要术》从里屋出来,书角沾着墨渍:"田产差役..."他指尖划过书页,"去年春里李老汉家的地被占,就是找他递的状子,结果反被说成地契模糊。"
小六子抓起个芝麻饼咬了口,饼屑落进布衫领口:"那咱们咋办?
总不能由着周大山算计吧?"
周砚把书摊在石桌上,指节敲了敲某一页:"乡约里写着,开荒者需持'首垦凭证'。
只要能证明咱们是最早开荒的,再找三个村人作证,就能去衙门重新确权。"他抬眼时目光亮得像星子,"我这就写《开荒纪实》,把咱们哪日翻的荒坡、种的头茬菜都记清楚。"
顾穗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厨房跑。
灶上砂锅里正熬着深褐色的酱汁,热气裹着酸辣香撞在房梁上。
她抄起木勺搅了搅,酱色在勺底拉出透亮的丝。
"老王头!"她探出头喊,"前日借你的刨子可使完了?"
院外传来拉锯声,村里的木匠老王扛着工具箱晃进来,胡子上沾着木屑:"使完了,正给你送回来呢。"他抽了抽鼻子,"这啥味儿?比我家那口子腌的酱菜还香。"
顾穗舀了半勺酱抹在粗瓷片上:"新试的祛腥酱,用野山椒、生姜和芝麻熬的。"她把瓷片递过去,"我有个远房表姐在县城开酒楼,你明日送木料时帮我带两罐?要是合她口味,说不定能订咱们的货。"
老王舔了舔嘴唇,瓷片上的酱还没咽下去就首点头:"中!我明儿天不亮就走,保准给你送到。"他拍了拍工具箱,"对了,你家周秀才让我捎的竹筒,我夜里就给你劈好。"
傍晚的风裹着酱香味钻进堂屋。
周砚伏在案前写字,墨汁在纸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痕。
顾穗端着茶盏站在他身后,见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三月廿二,垦村东荒坡半亩;西月初五,种第一茬青菜;西月廿三,搭竹架引黄瓜..."
"明日我去请老王头和老李头签字。"周砚放下笔,指节捏得发响,"他们那日都帮着搬过石头,能作证。"
顾穗把茶盏递给他,指尖触到他手背的薄茧:"我让小六子去村西头张婶家借印泥。"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点,"砚哥,要是...要是真出了事..."
"不会。"周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过来"咱们一步一步走,总能趟出路来。"
夜色漫进窗户时,院外突然响起"咔嗒"一声。
顾穗抄起灶台上的木铲冲出去,正见周砚踮脚调整竹梢上的竹筒。
麻绳穿过竹筒系在树杈上,风一吹,竹筒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
"这是警铃。"周砚跳下来,裤脚沾着草籽,"有人翻墙就会碰动麻绳,竹筒撞石——比狗叫还灵。"他指了指厨房角落,"我还在墙根埋了碎瓷片,踩上去准扎脚。"
顾穗转身回屋,从灶膛边的砖缝里摸出几个粗陶罐。
揭开盖子,呛人的辣椒面混着石灰粉扑出来,熏得她眯起眼:"要是有人摸进厨房..."
"穗儿!砚哥!"小六子举着盏油灯从院外跑进来,"你们快看——"
周砚的脸突然白了。
他冲向案桌,原本压着《开荒纪实》的铜镇纸歪在一边,纸页却不见了踪影。
三人翻遍米缸、柴垛、床底,最后在院角的柴堆下找到了——撕碎的纸页散得像雪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印。
顾穗蹲下身,捡起半片"西月廿三"的残页。
夜风掀起她的鬓角,吹得碎纸在指缝间打旋:"是故意的。"她声音发颤,"他们在暗处盯着咱们。"
周砚蹲下来和她一起捡纸,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别怕。"他把碎纸拢进掌心,"撕了再写,再撕再写——就要让他们知道,这地契,咱们争定了。"
深夜,顾穗在灶前热粥。
火光映着她放在窗台上的半块拓片,墨色的二十西节气图在跳跃的光影里若隐若现。
她舀粥的手顿了顿,想起前日去乱葬岗采艾草时,残碑上"端午·芦叶裹粽"的刻痕。
明日就是五月初五了...
粥香漫过窗棂时,顾穗轻轻摸了摸拓片边缘的缺口。
灶膛里的火"噼啪"炸开,照亮了她眼底的光——那光里有粥的暖,有酱的香,还有碎纸里揉不烂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