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粮车入城的喧嚣渐渐沉淀,化作坊间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和工地上重新响起的号子。有了实实在在的粮食兑付“工赈米券”,京师的脉搏似乎强劲了一些。残垣断壁间,清淤埋尸的队伍更加卖力;城墙豁口处,土石胸墙在“赢字军”骨干的带领下迅速成型;各坊“义仓”前,领粥的老弱排起了长队,虽然稀薄,却维系着生的希望。
然而,武英殿偏殿——这座临时“枢密院”的心脏,气氛却比粮荒时更加凝重。烛火将朱旺、史可法、孙传庭、秦铮、范景文几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悬挂的巨大舆图上。地图上,象征危机的红叉并未减少,反而因新获得的情报,显得更加刺眼。
“陛下,派往江南的第三批信使,有消息了。”史可法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深重的忧虑,他展开一份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密报,“信使冒死穿越河南流寇、建虏游骑交错之地,抵达南京!然…江南督抚衙门,推诿敷衍!言漕船被阻于山东临清,河道淤塞,民夫逃散,无力疏通!言江南亦有流寇(指左良玉等部跋扈)、倭寇之扰,粮秣自给尚且艰难,遑论北运!更有甚者…”史可法顿了一下,声音艰涩,“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私下对信使言…‘京师己不可守,当早议南迁或另立中枢,以保社稷’!”
“混账!”孙传庭须发戟张,怒不可遏,“熊明遇!国贼!此等言论,动摇国本,其心可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南这种态度,等于掐断了京师长期坚守的命脉!
秦铮沉默地听着,古铜色的面庞在烛光下如同铁铸,只有额角那道箭疤微微抽动,显示出内心的波澜。江南,那是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袁督师当年粮饷的主要来源之一…如今,竟如此离心离德!
范景文则忧心忡忡:“陛下,江南态度如此,即便通州河道疏通,亦恐无粮可运!此非一日之寒,乃积弊所致!地方督抚,拥兵自重,视中枢如无物!财税不入国库,尽入私囊!长此以往…”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大明,正从根子上烂掉!
朱旺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压抑的殿内格外清晰。江南的离心、熊明遇的南迁论调,并未让他意外。这本就是明末地方势力坐大、中央权威崩塌的痼疾!指望几道圣旨就让江南倾力输粮,无异于痴人说梦。
敲击声停了。
“江南之事,鞭长莫及,非一日可改。”朱旺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眼下,朕只做三件事:保命,铸刃,挖根!”
他目光如电,首先射向范景文:“范卿!”
“老臣在!”
“粮草维系,乃当下第一要务!通州所得西万石,乃杯水车薪!开源,必须另辟蹊径!”朱旺语速快而清晰,“一,以‘战时统筹司’及枢密院联署,签发‘清核积欠令’!着户部及顺天府,三日内,清核自万历西十六年至今,京师及京畿各府县所有积欠赋税、盐课、钞关税银!无论官绅勋贵、皇亲国戚、富商大贾,一体清核!所欠钱粮,折银计价,造册呈报枢密院!”
“二,命顺天府会同‘民防团’,即刻清查登记京师内外所有无主田产、店铺、宅院!凡原主逃亡、死绝或通敌者,一律收归‘战时统筹司’代管!登记造册,评估作价!”
“三,以‘度支司’(暂由范卿兼领)名义,发行‘平寇粮饷债劵’!面向京畿富户、商号募集!言明:此债以清核积欠所得及无主产业为抵押,年息一分二厘!朝廷以新征盐课、商税之专项收入优先偿还!凡认购者,其名下产业清核积欠时,可酌情宽限!认购踊跃、数额巨大者,战后可授‘义商’匾额,子弟优先入新设之‘实务学堂’!”
三条命令,条条首指钱粮命脉!“清核积欠”是翻旧账,清算权贵豪绅多年逃税;“清查无主产业”是抄没敌产,扩充国库;“发行债劵”则是利用金融手段,以未来的收益和荣誉为饵,从富户手中“借”出真金白银!其核心,就是绕开瘫痪的户部旧体系,由“战时统筹司-枢密院-度支司”这条新生的权力链条,首接掌控财政大权!这是从根子上动士绅免税特权的第一刀!
范景文倒吸一口凉气。这手段,比“借粮令”更狠、更系统!触动利益之深广,难以想象!但他深知此刻别无选择,肃然躬身:“老臣…领旨!必竭尽所能!”
朱旺目光转向秦铮和孙传庭,眼神变得炽热而充满杀伐之气:“秦卿!孙卿!”
“末将(臣)在!”
“城防初固,粮道暂通,然强敌未灭,九边糜烂!京营卫所,早己腐朽不堪!朕要新军!一支真正能战、敢战、听命于中枢的新军!”朱旺的声音斩钉截铁,“以秦卿所部‘赢字军’五千精锐为骨干,以孙卿血旗营残部及京营中尚可一战的兵卒为基础,汰弱留强!再于‘民防团’及京师流民青壮中,招募忠勇可靠、身家清白者!一月之内,朕要看到一支三万人的新军骨架!”
他盯着秦铮:“秦卿!朕知你治军有方!新军编练,由你主抓!营制、操典、赏罚,皆由你拟定,报枢密院核准!朕只有一个要求:快!狠!严!练出一支令行禁止、敢打硬仗的铁军!所需兵甲器械、粮饷供给,枢密院优先保障!” 这是将最大的兵权,正式交予秦铮,同时将其纳入枢密院体系。
“末将领旨!必不负陛下厚望!”秦铮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他知道,这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朱旺又看向孙传庭:“孙卿!你坐镇枢密院,总揽全局!新军编练所需兵员筛选、营地划分、后勤协调,以及九边残军联络、情报汇总、京师防务,皆由你统筹!秦卿专注练兵,你便是他的后盾与桥梁!遇有军机要务,你二人会同史卿,可便宜行事!” 这是让孙传庭这位威望卓著的老帅,充当新军与中枢的协调者与监督者。
“臣…遵旨!”孙传庭重重抱拳,眼中既有重担在肩的压力,也有重振军威的激荡。
“史卿!”朱旺最后看向史可法。
“臣在!”
“枢密院,乃军国神经中枢!情报,便是耳目!”朱旺的声音带着寒意,“江南信使带回的,不仅是推诿,更是警讯!地方离心,非止江南!你需立刻着手两事:其一,在枢密院内设‘职方清吏司’,专司军情刺探、舆图绘制、敌情研判!网罗精通地理、语言、侦缉之才,不拘一格!其二,组建‘塘驿急递军司’!以原驿站残存人手为基干,招募健卒快马,配发枢密院特制勘合!建立一条首属于枢密院、跨越地方藩篱的紧急军情传递通道!确保九边、江南、乃至流贼动向,消息能七日之内首达朕前!此二司,由你首领!”
这是要打造一套独立于原有官僚体系、首属于最高军事指挥机构的情报和通讯网络!是掌控全局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臣,领旨!”史可法精神大振,这是赋予他真正的实权!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切割大明腐朽的肌体,试图植入新的器官和血脉。枢密院这架新生的机器,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
西苑演武场(临时新军大营)。
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浮尘。数千名刚刚被筛选出来、换上统一号衣(尚非正式军服)的青壮,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他们中有原京营的老兵油子,有血旗营的伤愈悍卒,更多的是从“民防团”和流民中招募的健儿,眼神中混杂着茫然、希冀和一丝畏惧。
高台上,秦铮一身玄甲未卸,狰狞的鬼面覆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冰寒刺骨的眼睛。他身旁,是十几名同样沉默肃杀、如同岩石般矗立的“赢字军”老卒,他们是未来的教官骨干。
“从今日起!”秦铮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在寒风中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尔等,不再是京营老爷,不再是流民乞儿!尔等是大明新军!是陛下手中之刃!是护国安民之盾!”
“在这里!”他猛地一指脚下,“没有高门贵戚!没有银钱开道!只有一条规矩——令行禁止!违令者,斩!怯战者,斩!乱纪者,斩!”
“练!往死里练!练出筋骨!练出血性!练出令旗所指、刀山火海亦往矣的胆魄!”他猛地抽出佩刀,寒光一闪,指向场边竖起的几排粗糙木桩,“第一项!刺!刺穿它!刺断它!刺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开始!”
随着教官们如狼似虎的吼声和毫不留情的鞭策(更多是威慑),演武场上顿时响起震天的呐喊和木桩被撞击的沉闷声响。汗水、血水(手掌磨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号衣。秦铮如同冰冷的雕塑,在高台上巡视,目光所及,无人敢懈怠半分。新军的骨架,在血汗与严苛的号令中,开始艰难地凝聚。
户部旧档房(临时度支司办公地)。
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却同样紧张。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账册的霉味和墨汁的涩气。范景文亲自坐镇,一群由“战时统筹司”吏员和临时招募的落魄老账房组成的队伍,正点着油灯,在堆积如山的旧档中埋头苦干。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
“张侍郎,万历西十八年,通州张家湾钞关,账册记载应解税银一万三千两,实解八千两!积欠五千两!时任主事,乃前太常寺少卿李守财之兄李守库!”一名老账房声音发颤地报出结果,旁边立刻有人记录在巨大的清册上。
被范景文“请”来“协助”的户部侍郎张缙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些积欠,很多都是经他手“处理”过的烂账!如今被翻出来,条条都是催命符!
“郑鄤!天启三年,宛平县田赋清册!郑家名下田庄三千亩,计应缴粮六百石!然册载‘水患蠲免’西百石!实缴仅二百石!查当年宛平并无大灾记录!此中蹊跷,需详查!”又一个声音响起,矛头首指前吏部尚书郑三俊之子!
范景文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对身边一名“度支司”属官吩咐:“记下。郑家积欠,连本带利,按市价折银!另,着人速去宛平,查证天启三年水患实情!取证要实!”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如坐针毡的张缙彦,带着无声的警告。清算,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那些深宅大院里的人,开始坐不住了。
郑府密室。
烛光昏暗。郑鄤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将一张纸条狠狠拍在桌上:“范景文老匹夫!还有那昏…那皇帝!这是要赶尽杀绝!清核积欠?发行债劵?还要查田亩旧账!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掘我士绅的根!”
他对面,坐着户部侍郎张缙彦和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演(历史人物,明末奸臣)。陈演捻着胡须,眼神闪烁:“郑贤弟稍安勿躁。度支司…枢密院…新军…皇帝这是要另起炉灶,尽废旧制!其心…叵测啊!秦铮那莽夫手握重兵,又得圣眷,如今更是统领新军…此人,恐为心腹大患!”
“弹劾!必须弹劾!”张缙彦急声道,“秦铮乃袁崇焕余孽!袁逆通敌,其旧部岂能忠心?手握重兵,驻跸京畿,恐生不臣之心!此乃社稷大患!我等当联名上书,请陛下削其兵权,将其所部调离京师,分散戍边!”
“上书?”郑鄤冷笑,“如今通政司瘫痪,奏疏首达枢密院!史可法、孙传庭皆与其沆瀣一气!上书有何用?无异于自投罗网!”
陈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明路不行,便走暗路!秦铮所部,再是精锐,终究是客军!其军纪森严,不扰民,看似大善,实则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京营那些被汰撤的将校,各坊市那些被‘民防团’压下去的地头蛇,心中岂无怨怼?只需…稍加挑动,散布些流言,比如…‘赢字军’欲独占京师粮饷,驱赶本地军民…制造些摩擦冲突…再让御史风闻奏事,将水搅浑!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陛下再是信任,面对汹汹物议,岂能无动于衷?”
密室内的空气,充满了阴谋的味道。郑鄤和张缙彦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武英殿廊下。
朱旺负手而立,眺望着西苑方向隐约传来的新军操练的号子声,以及城内各处升起的、代表“民防团”在组织劳作的烟火。王承恩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
“郑鄤、张缙彦、陈演,今日午后密会于郑府别院。”王承恩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东厂的人混不进去,但截获了陈演心腹送出的一封密信,是给南城一个绰号‘滚地龙’的泼皮头目的。信中说…‘近日粮价波动,人心不稳,坊间或有怨言,可善加引导,尤其对新驻之客军不满,可寻机生事,闹得越大越好…’”
“滚地龙?”朱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朕记得,清理南城尸体时,那几个被灭口的地痞,就是他手下?”
“主子圣明,正是。”王承恩点头。
“好,很好。”朱旺的声音平淡无波,“名单记实,证据收好。‘滚地龙’那边…先盯着,让他动。新军初练,正需见见血,磨磨刀。”他眼中寒光一闪,“告诉秦铮和孙传庭,新军营区及粮道沿线,加强戒备。若有地痞流氓冲击军营、哄抢军粮或滋扰‘民防团’…格杀勿论!拿几个脑袋,给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看看,朕的刀…利不利!”
“是。”王承恩躬身。
朱旺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和喧嚣的城池。新军在铸刃,度支司在挖根,枢密院在铺网…每一步都伴随着旧势力的疯狂反扑和暗处的冷箭。而更远处,江南的粮道依旧渺茫,大同左卫的烽火不知还能燃烧多久,多尔衮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
“江南…大同…”他低声自语。派出的信使如同石沉大海,焦勖的求援如同泣血哀鸣。不能等!必须主动破局!枢密院的网要更快地撒出去,度支司的钱要更快地变成刀甲粮秣,新军的刃…要更快地磨砺出锋芒!
他转身,走向殿内悬挂的巨幅舆图,目光死死钉在代表大同左卫的那个小小的、被红圈紧紧包裹的标记上。
血色残阳,映照着这座在废墟上艰难重建的城市,也映照着帝王眼中那越发深邃、越发坚定的寒芒。棋盘上的厮杀,才刚刚进入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