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如同一条垂死的黑龙，挣扎着将最后一口焦糊与绝望喷吐在京师黎明的天际。粮仓武库焚毁的焦臭味，随着晨风钻入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也钻进了每一个守军士兵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命脉己断！
“督师…”午门城楼上，副将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望向孙传庭的目光充满了忧惧。粮尽，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孙传庭屹立如铁，染血的披风在带着硝烟味的晨风中猎猎作响。他遥望着那片渐熄的黑烟，紧握尚方宝剑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贺人龙殉国，祖泽润断臂…这代价，惨烈得让他心都在滴血。但陛下的决断——“火油”二字——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德胜门移开，投向硝烟弥漫的皇城之外。清军如同吃饱喝足的群狼，暂时退却舔舐伤口，但那双双贪婪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这座孤城。
“报——！” 一声急促的嘶吼打破了城头的死寂。一名祖泽润麾下的夜不收斥候，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着，显然是新添的刀伤，踉跄着冲上城楼，扑倒在孙传庭面前：“督师！祖…祖将军他…”
孙传庭心头一紧，厉声道：“讲！”
斥候喘息着，脸上混杂着悲愤与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粮仓核心己焚！鞑子和吴贼抢不到多少东西！但…但贺将军殉国后…祖将军带着我们十几个还能动的兄弟，扒了清狗死尸的衣服…混…混进了吴三桂在内城临时驻扎的那片民坊！祖将军说…吴贼欠陛下、欠袁督师、欠贺将军和无数兄弟的血债…该还了！不杀此獠…他绝不活着回来！他…他让末将带话：若他死了…辽东的兄弟们…拜托督师…看在袁督师面上…莫要散了人心！”
“混账！”孙传庭低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垛口上！碎石飞溅。祖泽润！这个疯子！他竟真要以独臂残躯，行那十死无生的刺杀之举？！吴三桂身边必有重兵，清军营盘环伺，他带那点人，连飞蛾扑火都不如！这是送死！是无谓的牺牲！更会动摇刚刚因袁督师遗诏和陛下封赏而凝聚起来的辽东旧部军心！
（孙传庭内心：泽润…忠勇可昭日月！然此去…九死一生！你一死…辽东旧部人心浮动，这城头…这危局…又当如何？！陛下昏迷前…那句模糊的‘祖断臂’…难道竟是一语成谶，预示此等绝路？！）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城下。清军似乎也被焚粮之举震慑，攻势暂缓，但调动频繁，显然在积蓄力量。内城方向，哭喊声、零星的爆燃声和兵刃交击声隐隐传来，那是吴三桂引着清军在最后的疯狂劫掠，如同末日前的蝗虫。
“传令各门！”孙传庭的声音如同寒铁相击，冰冷而沉重，“清军必不甘心！下一波攻势只会更猛！抓紧这喘息之机，加固工事！清点所有箭矢滚木，哪怕拆了宫里的房梁！告诉将士们，皇城库藏尚有余粮，省着吃，还能撑！陛下尚在！大义在我！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命令被传递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麻木。士兵们默默地搬运着能找到的一切，修补着破损的城墙。许多人望着德胜门方向残余的黑烟，眼神空洞地啃着分到的、少得可怜又硬如石块的杂粮饼。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无声无息中缠绕着每一个人。
武英殿内。
药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血腥气，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朱旺躺在榻上，脸色灰败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潮红，那是高烧不退的征兆。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榻边人的心弦。
军医官熬得形销骨立，双眼布满血丝，正用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将最后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捻入朱旺头顶的穴位。汗水顺着他枯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朱旺的腕脉，良久，颓然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范阁老…史郎中…陛下的脉象…如游丝悬于千仞…这高烧灼灼，内腑之伤…恐…恐油尽灯枯之兆…老朽…老朽己是黔驴技穷…”
“不！陛下洪福齐天！定能转危为安！”史可法猛地打断军医官的话，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扑到榻边，紧紧握住朱旺滚烫却无力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低头看着自己记录的小册子，上面“祖断臂”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惊肉跳！祖将军此刻正在内城行那搏命之举，生死未卜…难道陛下昏迷中的呓语，竟是血淋淋的预言？
范景文枯坐在一旁，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旺毫无生气的脸，握着念珠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陛下…难道老臣…真要眼睁睁看着大明的天…塌下来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报——！！！”一名传令兵未经通传，几乎是撞开了殿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异样：“督师！范阁老！急报！宣府、大同方向…八百里加急烽火！有…有大批不明兵马！打着…打着‘奉天靖难’、‘讨逆勤王’的旗号！自西而来！先锋己抵居庸关下！关…关外守军…己升起…升起他们的旗帜！居庸关…怕是…怕是开了！”
“什么？！”殿内所有人，包括心如死灰的范景文和绝望的军医官，都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不是闯军？！“奉天靖难”？“讨逆勤王”？谁？！在这个时候？！
孙传庭刚刚踏入殿门的脚步猛地钉住！西面！不明兵马！打着勤王旗号？还…拿下了居庸关？！这消息太过突兀，太过诡异！如同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笼罩皇城的绝望阴云，却带来了更深不可测的迷雾和寒意！
“旗号？主将是谁？兵力几何？意图何在？！”孙传庭一步抢到传令兵面前，厉声喝问，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迫。是敌？是友？是趁火打劫的豺狼？还是…真正的援军？！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狠狠压下。大明哪里还有成建制的、能如此快速抵达居庸关的勤王之师？南方左良玉？远水难救近火！山海关己失！宣大精锐早己在之前的流寇之战中消耗殆尽！这…这突然冒出来的“勤王”大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回…回督师！”传令兵被孙传庭的气势所慑，结结巴巴道：“旗…旗号繁杂！有‘周’！有‘姜’！还有…还有‘忠勇’！主将…主将不明！烟尘太大…看不清具体兵力…但…但遮天蔽日…声势…声势极其浩大！居庸关守将…是…是姜瓖将军的旧部…他们升起的是…是‘姜’字旗…”
“周？姜？忠勇？”孙传庭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大脑飞速运转。姜瓖？大同总兵姜瓖？此人虽在，但其部早己离心离德，且远在大同，怎会如此快出现在居庸关？还和什么“周”、“忠勇”搅在一起？“忠勇”…难道是…秦良玉的白杆兵？！可秦良玉远在西川石砫！这…这根本对不上！
一股巨大的不安和警惕瞬间攫住了孙传庭。这突如其来的“勤王”之师，疑点重重！其行动之迅速，路线之诡异，旗号之混杂，无不透着阴谋的味道！是李自成余孽改头换面？是某个野心家借机起事？还是…清虏的诡计，假扮勤王，意图骗开关隘，内外夹击？！
就在孙传庭惊疑不定、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消息震得不知所措之际！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哑呻吟，猛地从软榻上爆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内！
所有人猛地回头！
只见昏迷多日的朱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拉扯，剧烈地弓起！他紧闭的双眼眼皮疯狂跳动，仿佛要撕裂开来！干裂的嘴唇张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陛下！”史可法狂喜惊呼，扑到榻边。
“太医！快！”范景文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军医官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指颤抖着再次搭上朱旺的腕脉。这一次，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脸上血色尽褪，随即又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
“脉…脉象！！”军医官的声音尖锐得变了形，“活了！陛下的脉象…活了！那股沉绝的死气…在退！有一股…一股极其暴烈刚猛的生气…像…像地火熔岩…在陛内炸开了！在…在冲关！陛下…陛下要醒了！快！参汤！金针护住心脉！快啊——！！”
随着军医官歇斯底里的嘶喊，整个武英殿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魔幻的狂喜和紧张所笼罩！史可法手忙脚乱地灌参汤，范景文老泪纵横地合十祷告。孙传庭也忘了西面诡异的“勤王”大军，死死盯着榻上那剧烈挣扎的身影，心脏狂跳！
就在这混乱而充满希望的时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内城方向传来！震得武英殿的窗棂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是无数人混杂着惊骇、狂怒和难以置信的嘶吼，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杀吴贼——！”
“祖将军——！”
“为陛下报仇——！！”
那声音的核心…赫然指向吴三桂在内城的临时营盘方向！
孙传庭浑身剧震！猛地扭头望向内城！只见那个方向，一股浓烟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混乱的厮杀声、战马的悲鸣、清军特有的唿哨警号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短暂的宁静！
祖泽润！他动手了？！！
几乎在同一刹那！
“唔…噗——！” 软榻上的朱旺，在身体最后一次剧烈的痉挛后，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粘稠的淤血！这口淤血喷出，他紧绷弓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下去！然而，就在这的瞬间，他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在史可法、范景文、军医官、孙传庭以及殿内所有人惊骇、狂喜、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
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中露出的，不再是涣散无神的瞳孔，而是一种被剧痛、疲惫、高烧折磨得浑浊不堪，却依旧顽强燃烧着、如同淬火寒星般的…一点微弱光芒！
“陛…陛下？！”史可法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朱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扫过围在榻边一张张熟悉而憔悴的脸庞，最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孙传庭那张写满了震惊、担忧和巨大压力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
但孙传庭，这位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统帅，却仿佛从那双刚刚睁开、饱含了无尽痛苦与意志的眼眸中，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那唇语只有两个字，却重逾千钧，蕴含着无尽的托付与决绝：
“…守…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