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的黄昏像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潮湿的空气中飘着烧腊与煤油混杂的气味。颜书鸿站在城寨入口的牌坊下，抬头望着那些从十几层违章建筑窗口伸出的晾衣杆，五颜六色的衣衫在暮色中如同招魂的幡。
电话里小陈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他们说...说要周小姐唱够十三间夜总会..."
霓虹灯管在潮湿的电路里滋滋作响，将"金耳朵录音室"的招牌映得忽明忽暗。颜书鸿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老式打火机——那是上周在庙街古董摊淘到的，铜壳上刻着"上海1943"。
"颜生？"
转角处突然闪出个穿花衬衫的瘦高个，右耳缺了半块。颜书鸿认出这是华星唱片的送带小弟阿炳，此刻他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曲谱。
"母带室起火前，我抢出来的。"阿炳把残谱塞过来，纸角还带着余温，"和兴盛的人在里面装了日本最新款的..."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话。录音室铁门上的小窗闪过一道红光，接着是玻璃爆裂的脆响。颜书鸿闻到了硝酸纤维胶片燃烧特有的苦杏仁味——八十年代母带最常见的自燃征兆。
"你走先。"他把阿炳推向巷口，自己却向冒着青烟的铁门走去。指尖触到门把的瞬间，一段陌生的记忆突然涌入：1978年的上海和平饭店，穿黑色旗袍的女人在爵士乐声中点燃一支薄荷烟。
铁门出人意料地没锁。推开时，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正从烧毁的音响里断断续续地飘出。录音室中央，周慧敏被反绑在转椅上，面前的话筒架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她白色连衣裙的下摆沾着机油，像雪地里绽开的墨梅。
"颜先生！"她的惊呼被突然爆裂的灯管声淹没。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一根接一根炸裂，玻璃碎片如雨般落下。颜书鸿一个箭步上前，用萨克斯琴盒挡在她头顶。某块锋利的玻璃划过他的颧骨，血珠滴在周慧敏裙摆上，竟晕开成玫瑰形状。
暗处传来鼓掌声。穿香云纱唐装的和兴盛坐馆阿和从控制室走出来，左手盘着一串血珀佛珠。
"台湾来的颜先生，久仰。"他说话带着潮州口音，佛珠碰撞声像某种计时器，"我阿弟说你的《城里的月光》抄了中岛美雪，我话不像——明明是偷了邓丽君未发表的小样。"
角落里有个马仔突然按下播放键。熟悉的旋律响起，确实是《城里的月光》的前奏，但音色明显是七十年代的模拟录音。颜书鸿瞳孔微缩——这版本连他都没听过。
"和哥想要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擦掉颧骨上的血。琴盒里的萨克斯开始微微发烫。
阿和从唐装口袋掏出一把老式剃刀，刀柄上镶着己经发黑的象牙："简单。要么你当场作支新曲证明实力，要么..."刀光一闪，周慧敏耳边一缕青丝飘落，"周小姐今晚去弥敦道十三间夜总会巡回演唱。"
录音室突然陷入黑暗。只有控制台的表头闪着幽绿的微光，照得众人脸色惨绿。颜书鸿听见周慧敏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某种金属加热时的细微膨胀声——来自他的萨克斯。
"有火吗？"他忽然问。
阿和挑了挑眉，抛来那个刻着"上海1943"的打火机。颜书鸿没接，任由它落在地上滚到周慧敏脚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猛地掀开琴盒——
萨克斯的金铜管身在黑暗中自行发光，像被夕阳点燃的维多利亚港。当他的手指悬停在按键上方时，乐器竟自动奏响了《月亮代表我的心》的第一个音符。
"等等。"阿和的剃刀抵在周慧敏颈动脉上，"我要听闽南语的《家后》。"
赌桌边的马仔们发出嘘声。这是首连台湾本土都少有人知的冷门民谣，讲述妻子为丈夫藏起最后一碗米饭的故事。颜书鸿的指尖在发光的按键上方停滞，他确实不会——至少不该会。
就在这时，周慧敏突然踢翻了脚边的打火机。铜壳滚到颜书鸿鞋尖，"咔嗒"一声弹开，火苗窜起的瞬间，萨克斯管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闽南语歌词，像被隐形刻刀雕上去的。
前奏响起时，控制室的玻璃突然蒙上一层水雾。水珠蜿蜒流下，形成五线谱的痕迹。更诡异的是，墙角那台被烧毁的钢琴，内部传来共鸣弦的颤动，仿佛有无形的手指在弹奏。
颜书鸿从未听过如此完美的《家后》演奏。萨克斯的音色时而像老式留声机的怀旧，时而像未来电子合成的空灵。当副歌响起时，阿和手中的剃刀"啪"地断成两截。
"1977年台南录的母带..."阿和盯着断刃喃喃自语，"当年录音师是我阿叔..."
混乱中，穿皮衣的唱片骑师撞开门："和哥！B室的母带全部自燃了！"
颜书鸿趁机割断周慧敏的绳索。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袖口，掌心有一道被琴弦勒出的血痕。当他们冲向消防通道时，身后传来阿和的怒吼："拦住那个台湾佬！他根本不是什么音乐人——"
消防梯的锈铁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周慧敏的高跟鞋卡在网格间，颜书鸿干脆将她拦腰抱起。她的发丝扫过他染血的颧骨，带着夜来香的芬芳。
"颜生..."她在颠簸中凑近他耳畔，"你耳后的朱砂痣...我梦到过..."
三楼的窗户突然炸裂。颜书鸿将周慧敏护在身下，玻璃碎片在萨克斯琴盒上敲出奇特的节奏。当他们终于冲到地面时，整栋楼的老旧电路开始噼啪作响，每盏灯明灭的频率竟与《家后》的节拍完全一致。
巷口的阿炳发动了摩托车。颜书鸿把周慧敏推上车座，自己却转身面对追兵。他从琴盒取出萨克斯，管身己经烫得无法触碰——但当他做出吹奏姿势时，乐器竟悬浮在空中，自动奏响《回家》的高潮段落。
追来的马仔们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般跪倒在地。阿和在二楼窗口举起老式柯尔特手枪，却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发现枪管弯成了萨克斯的弧度。
摩托车引擎轰鸣着远去。周慧敏回头望去，九龙城寨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某扇亮着红灯的窗口里，隐约可见萨克斯的剪影在自动演奏。而抱着她的颜书鸿，白西装后背上渐渐洇出一片血迹——那不是他的血，是红玫瑰融化后的痕迹。
维多利亚港的晚风送来远方的钟声。上海外滩的海关大钟在同一时刻敲响，和平饭店爵士吧里的老钢琴无人自鸣，琴键上浮现出与九龙城寨相同的燃烧曲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