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冬雨总是来得突然。
颜书鸿站在查令十字街的转角，黑色呢子大衣的领口己经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雨丝在煤气路灯的映照下像无数银线垂落。远处大本钟的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钟声传来时，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玻璃门，门楣上的铜铃铛晃出一串细碎的声响。铃铛上系着的红绳己经褪色，末端还挂着一个小小的中国结，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摆。中餐馆里暖气开得足，水汽立刻爬上他的金丝眼镜，将满室灯光晕染成上世纪的老照片色调。
"一位？"
穿绛红旗袍的老板娘从账本里抬头，鬓角簪着朵褪色的绒花。她的指甲染着暗红的丹蔻，翻动账本时，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柜台上的老式收音机正在播放BBC的古典音乐节目，但信号不太好，偶尔会窜出几句粤语电台的广告。
颜书鸿摘下眼镜擦拭，白雾散去后，他注意到墙上的老式挂历——1989年11月，泛黄的纸页边角卷着，像被无数食客的乡愁反复过。挂历旁边贴着一张己经发黄的菜单，繁体字写着"今日特供：腊味煲仔饭、陈皮红豆沙"。角落里那架山叶钢琴倒是油光水亮，琴盖上搁着本手写点歌簿，钢笔还斜插在墨水瓶里，笔帽上的镀金己经斑驳。
"可以点歌？"他指向钢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老板娘突然笑起来，眼尾皱纹里藏着三十年前上海百乐门的胭脂色："后生仔好眼光，这架琴是1947年从南洋运来的。"她掀开琴盖，露出泛黄的象牙键，有几处己经凹陷，"林先生上个月刚调过音，可惜..."
话未说完，厨房帘子后传来瓷盘碎裂的清脆声响。一个穿学生装的少女慌忙蹲下收拾，发间一缕孔雀蓝挑染在暖光下格外扎眼——那是颜书鸿穿越前在2023年上海街头常见的发色。少女抬头时，他注意到她右耳垂上有三个细小的耳洞，戴着银质的素圈耳环。
"对不起，老板娘！"少女的粤语带着明显的伦敦腔，手指被碎瓷片划出一道血痕。她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这个动作让颜书鸿想起程美琳第一次在录音棚被纸割伤时的样子。
点歌簿是牛皮纸封面，用红线装订，第三页夹着张泛黄的剪报：1965年伦敦华人歌赛冠军合影。他指尖一顿，照片边缘露出半张熟悉的脸——程美琳标志性的泪痣在黑白影像里依然醒目。照片上的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旗袍站在钢琴旁，笑容明亮得刺眼。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炸响："警告！时空记忆干扰！"
钢琴突然自己奏响《东方之珠》的前奏。
满室哗然中，颜书鸿看见镜面墙里映出的自己竟穿着上海那套黑西装。餐厅里的其他客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异常，仍在低头用餐。只有那个少女猛地抬头，手中的碎瓷片突然折射出奇异光彩，刹那间他听见1985年香港雨夜，程美琳在电话亭里说："你那边…是不是有钢琴声？"
墨水瓶倒了，钢笔在点歌簿上洇开一片海。深蓝色的墨水慢慢浸透纸张，将那些手写的歌名一个个吞没。《月亮代表我的心》、《不了情》、《何日君再来》......最后只剩下程美琳照片旁的一行小字："给永远二十五岁的C。"
老板娘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钢琴旁，手指轻抚琴键。"这架琴有个怪脾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下雨天总会自己响起来。"她从旗袍襟口取出一块绣着木兰花的手帕，轻轻擦拭琴键，"1947年运来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少女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墨水在点歌簿上蔓延。她的血滴在瓷片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颜书鸿注意到她的学生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萨克斯胸针，和他留在上海咖啡馆柜台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声渐大，钢琴声却越来越清晰。现在弹的是《夜来香》，但节奏慢了许多，像是有人在回忆里演奏。颜书鸿走到钢琴前，发现琴凳上放着一本护照——封面是深蓝色的，烫金的"BRITISH PASSPORT"字样己经有些磨损。
他翻开第一页，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西十年代的西装，面容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签发日期是1946年11月15日，持有人姓名一栏写着：Yan S.H.。
"这是......"
老板娘的手按在护照上，她的戒指冰凉。"那位先生最后一次来，把护照忘在这里了。"她的目光越过颜书鸿，看向门外绵密的雨幕，"他说要回上海找一个人。"
钢琴声戛然而止。
少女不知何时己经站起来，手指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她取下那枚萨克斯胸针，轻轻放在护照上。"您认识这位先生吗？"她的普通话突然变得很标准，没有一点口音。
颜书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系统在他的视野边缘投射出红色警告，但文字己经模糊不清。他想起上海咖啡馆的地下室里，那个锁着的橡木箱子，箱盖上刻着"1947"的数字。
"叮——"
门铃又响了。一个浑身湿透的邮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电报。"给颜先生的，"他的声音被雨声冲得断断续续，"从香港转来的。"
电报纸上只有一行字："九龙寨城清拆在即，速归。——C"
少女突然笑了，孔雀蓝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您要的腊味煲仔饭好了，"她指向厨房，"老板娘特意多加了一份肝肠。"
颜书鸿望向厨房，透过半开的帘子，他看见灶台上的老式砂锅正冒着热气。墙上挂着的日历赫然写着：1993年12月。
钢琴又开始自动演奏，这次是《狮子山下》。墨迹未干的点歌簿上，新浮现出一行字："给穿梭时光的萨克斯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