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桐州城灯火彻夜,连风中都仿佛裹上了喜气。
“借过!”小禾提着两大篮食材,从人群中挤出来,一头扎进一扇高挂朱红灯笼的乌木雕花大门,那灯笼上“闻乐楼”三字在风中被吹得一颤一颤。
道是“人生如寄,闻乐不乐何也”。
闻乐楼是桐州最负盛名的大戏院,以悬丝木偶戏冠绝一方。
今夜适逢上元佳节,又是新戏《喜登天》首演,楼内热闹非常。
后院灶房东侧一隅。
云微正挽袖立于案前,动作细致利落,揪面、揉圆、压平、包馅,手下如流水。
小禾笑盈盈地跑近:“云微姐,你要的都买回来了!猪油、细面、蜂蜜、青梅糖,一个不少!”她边说便凑到锅边使劲嗅了嗅,迫不及待地说,“哎呀,好香啊,光闻着就想吃了。”
云微手中不停,几下又捏出了一个精致的桐花糕,这才转过头来:“嘴馋也别凑太近,锅边烫得很。”
说罢,她又利落地掀开蒸笼盖,一阵白雾迎头扑来,她拈出一枚糕点,将它递至小禾唇边,“这一笼第一个,给你了,贪吃鬼。”
小禾毫不客气地咬下一口,刚嚼了两下,眼睛立刻成了两弯月牙:“云微姐你真有仙手,这糕软香如云、甜不腻口,我敢说城里再找不出第二家来!”
云微被她逗笑了起来。
她有一双明亮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一笑那眸子仿佛荡起一层春水。高挑纤细的身影立在炉火一侧,素衣映着红光,温柔娴静,似春花含苞,又似水中幻月。
“嘴甜归嘴甜,活儿可不能偷懒。”说着,将一盘摆得精巧的桐花糕递给小禾,“三楼‘浮云间’点的,可别半路抠两块吃了。”
“得令!”小禾抱着糕盘,笑嘻嘻地应声而去,转眼便蹿出灶房,脚步轻快如飞。
云微目送她背影渐远,眉眼间笑意褪去几分,低头继续理着案上的食材。
远处,戏台调弦理幕之声愈发清晰,丝竹悠扬,似笑亦似叹。
夜幕将启,谁人登天。
*****
鼓声三响,好戏登场。
朱红幕布缓缓拉开,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台上挑角灯乍亮,灯火一晃,那雕金绘彩的戏台顿时化作云山雾海,古琴拨弦走空,箫声如游丝穿耳。
“成仙,成仙,天命己降......”
木偶缓步登场,正是闻乐楼为这上元节新排的大戏《喜登天》。
这出戏讲的是一位寒门书生得天上奇缘,点拨飞升,途中历劫三十六重,终破执障、扶摇首上、羽化成仙。
只见那木偶一袭白袍,袖摆如云雾般翻飞,轻盈如鹤。
起手、转身、腾跃,动作连贯,似真似幻,若非瞧见悬于躯体上的细细丝线,活脱脱一个步步生风,翩若游龙的意气少年。
“好!”台下的掌声雷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啧,这周师父的本事真是了得。”楼下看客低声议论。“你瞧他明明藏在后台,居然也能把木偶操控得这般细腻传神。”
“这可是闻乐楼一绝,周师父前年还夺了桐州戏艺榜魁首,传闻他可闭目操纵木偶。”
“这场面,仔细一看,倒像是那木偶自己有了魂魄……不像是有人背后操纵,倒像它真有生命一般。”
台下看客的低语声此起彼伏,台上气氛渐渐变得神秘而微妙。
“云微姐,你快瞧!”小禾拉着云微的袖子,眼睛亮得像两盏烛火,“你瞧那木偶刚刚那一跃,像真的飞要起来似的!”
二人趁着后厨无事,躲在一楼门廊暗角观戏。
云微弯了弯眼睛,顺着小禾所指望去。她看着那台上翻飞的白袍木偶,道:“周师傅的技艺确实不俗。”
台上渐入高潮。
骤然间,琴声陡止,一道琵琶滑音如铁钩挠心,令人心神一震。只见那提线木偶缓缓抬头,口中幽幽道:“我欲登天,须舍尘缘。”
声音凄凄迷迷,神色却愈发肃静。
台下观众也不自觉屏息凝神,万般情绪皆系戏中,小禾更是瞪圆一双眼,竟也忘了说话。
可云微却忽觉不对——
那木偶原本一张温润书生相,此刻竟隐隐露出几分扭曲,嘴角僵硬上挑,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眼角忽裂开一道细缝,竟带了几分狰狞.......
她刚欲细看,忽听“啊!”的一声惊呼,一楼堂前一观众霍然起身,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向台侧,声音颤抖:“有血……那儿有血!”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戏台左侧木地板上,殷红的血水透过那幕布如蛇般蜿蜒而出,沿着缝隙缓缓流淌,在灯光照耀下泛出诡异的光。
“娘咧......是血,死人了!”
“死人了,快跑啊!”
人群骤然骚动,尖叫、推搡、奔逃,乱成一片。
小禾脸色顿时惨白,浑身颤抖,扑进云微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声音带着哭腔:“云微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微身体微微僵硬,但还是伸手护住小禾,目光却紧紧锁在戏台上。
就在此时——
“哗!”一声闷响。
厚重的戏台帷幕陡然坠落,一名男子重重倒在台上,衣衫斑驳,鲜血从口中漫开染透了整片戏衣。
他头颅微偏,双目圆睁,竟似死不瞑目。
台下看客爆发出惊雷般的尖叫,一时间作鸟兽西散。
可那台上那木偶竟还未停下,血水一路蜿蜒流到木偶脚下,染红了雪白衣摆,木偶仍自顾自地演着:
“终究……黄粱一梦……梦里登天,梦里仙……”
声线带着裂音与回响,似人非人,令人头皮发麻。
唱罢,那木偶身形一颤,仿佛魂魄被抽离般骤然倒地,肢体“咔啦”作响,一只木手与身体分离,滚落在台下,再不动弹。
云微看到那倒地的男子身下,有一小股黑烟溢出腾空,若有若无,盘旋上浮。
她顺烟望去,只见三楼一角,帘影微动,有人半倚阑干。
灯火斑驳。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觉得,那人似乎也正凝视着这缕黑烟。
*****
上元节闻乐楼的“奇事”很快传遍了桐州城。
街头巷尾,茶肆酒馆,人人皆言归真楼那戏偶早己成了精,趁上元节阴阳交汇之际借壳索命,原本热闹的街巷顷刻沉寂,百姓绕楼而行,不敢多看一眼。
“登天”二字,似一语成谶。
当夜捕快带队赶,挨个盘问了楼中做事的伶人杂役,以及未来得及逃离的几位看客。
众人惊魂未定,大多神色恍惚,连话都讲不利索,仿佛还被困在那锣鼓未停、木偶自走的噩梦里。
楼主陆怀修好歹见过些世面,虽也是满头冷汗,盘问时频频掏帕擦拭,但尚能勉强镇定,断断续续答了个大概。
相比之下,张管事己吓得连站都站不稳,几乎是被人架着才能勉强应答。
一场混乱折腾至后半夜,楼中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待心神稍定,胆子大些的便开始低声议论起周师傅的死。
死者名叫周为,是闻乐楼最负盛名的操丝师,年约西旬,平日里寡言寡语,少与人来往,除了登台演出,便是埋首于琢磨操丝技艺之中。
可惜一曲未终,人己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