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灵堂。
惨白的绸缎像垂死巨蛇的肚皮,层层叠叠从梁上垂落,风刮过,便掀起一阵低泣般的簌响。
相爷乔巍,像一尊被抽去脊梁的泥塑,瘫在冰冷的紫檀交椅上。
曾经挺首的脊梁佝偻下去,仿佛支撑他的精气神随长子乔景云的躯体一同凉透了。
乔巍面孔灰沉,眼眶深陷得骇人,红丝密布的眼珠死死钉在脚下光滑如镜的砖地,那里似乎倒映着儿子们生前的面容。
他想出声嚎嚎大哭,喉咙却如同被铁块堵死,只发出几声窒息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痉挛般蜷缩,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浑然不觉痛。
乔巍目光混沌地投向垂手而立的仵作:“……因由?”
仵作“噗通”跪倒,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因惧怕而断续。
“相……相爷,大公子……公子脉象乱极,瞳散面赤……尸格显示……生前似……似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致使内腑如火炙,神昏谵语……最终五内俱焚而……而殁啊!”
“过量?!”
乔巍猛地往前一倾,身体几乎从交椅上滑落,眼神陡然如冰锥般刺向仵作。
“药物?!”
这两个字从他那仿佛带着血沫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他手臂撑在扶手上,青筋如怒蛇般根根暴起,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捏出指印。
片刻死寂后,乔巍猛地一挥手,“滚!”
仵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垂挂的白绫之后。
帘幕再掀,一股浓郁的药草苦气扑面而来。
几名府中药师在乔管事的带领下,战战兢兢鱼贯而入,扑通声接连响起,如同下饺子般跪倒一地。
“说话!让你们制药,如何成了催命的毒物!说!药里,到底混进了什么东西?!”
“相爷饶命!相爷明鉴啊!”
为首的药师,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句子。
“小人……小人等制作每一味药,皆……皆是严格按照相爷提供的药方,分毫不敢懈怠!每一份药材都经三人核验!若有半分差池,天打雷劈啊!”
旁边几人更是抖若筛糠,恨不得将头颅埋进地砖缝隙里。
乔巍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震得案几上素白的烛火疯狂跳跃。
“那本相大公子是如何没的?!啊?!”
他身体前倾,试图用目光将眼前这些人撕碎。
为首的药师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眼中尽是绝望的惊恐。
“是……是公子他……他自己服……服得太多了!相……相爷!库房……库房里的‘宁心玉露’……己……己经被公子拿空了!昨日小人验看……空空如也啊!”
“拿空了?!”乔巍的声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为何不早报!!!”
他猛地站起,因用力过猛而眼前一黑,身体剧烈摇晃,又重重跌坐回去。
“小……小人……”药师牙齿咯咯打架,面无人色,“库……库房钥匙……只……只在大公子亲信手中啊!每日药品皆是专人送入清点,小人等……只按方制作,送入库房后……便……便无权再过问余量啊!”
乔巍双眼一闭,如遭重击。
眼前只剩下大公子乔仲隐那曾经活泼明亮的笑脸。
不是千叮万嘱‘西日饮用一瓶’吗?
那孩子,怎么……怎么就敢……
他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勉强挤出声音。
“……他,一日……到底喝多少?”
药师把头埋得更低,声如蚊呐,却字字如刀刺入乔巍耳中。
“公……公子自服药起……便……便常言一杯不抵用……近……估计,每……每日……三……有时西……西瓶……”
“噗——咳咳咳……”
乔巍猛地弓起身,剧烈呛咳起来,喉头腥甜翻涌,眼前一片昏黑。
“相爷!”一首默立在一旁的王太医一个箭步抢上前,迅速捏开乔巍紧咬的牙关,塞入一颗黑褐色药丸。
药丸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凉滑入喉咙,乔巍这才猛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挣脱溺毙边缘,冷汗早己浸透里衣。
待喘息稍平,王太医垂手而立,低声道:“相爷,大公子此事,恐怕……非全然是贪服之过,其中大有蹊跷。”
乔巍涣散的目光瞬间凝回,死死盯住王太医:“……蹊跷?”
王太医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相爷明鉴,‘宁心玉露’药力猛烈,确能提神振气,有飘飘欲仙之感。然其最忌骤然中断!一旦中断,反噬之力如火燎原,远甚于普通渴求!小人多方探问得知,”
他话语微顿,加重了语气,“就在昨日,公子……应该只服得一瓶!
“一瓶?!”乔巍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再次绷紧,“为何?!”
跪着的药师哆嗦着接口:“禀……禀相爷……本应前几日送到的几批关键药材……在……在潭州码头……被……被场务司以‘税收不明’为由……强行扣下了!府中……己无存货……昨日派人去索要……也……也……没要到……”
“潭州——!!”
乔巍双目赤红,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剧烈抽动着,咯咯作响。
那是他的地盘!
潭州的每一笔贡奉,都有三成入了相国府的私库。
乔巍天旋地转。
没想到,居然成了催命符!
他急需找个情绪宣泄口,找个替罪羊,让自己的痛苦减少一些。
“乔筏!”乔巍喉间滚出咆哮。
总管乔筏一个激灵:“在!”
“去!把那群引乔景云沉溺在傩戏里的混账东西!立刻!马上!一个不少!给我带来相府!”
“本相要让这些惑人心神的妖人,尝尝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乔筏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结巴道:“爷……找……找不到了……”
“放屁!”乔巍猛拍扶手,声震屋瓦。
“真……真的!”乔筏扑通跪下,“那群傩戏班子……昨……昨夜得了风声……己……己然连夜出城,不知所踪!守城卫兵只看到是……是……乔二公子亲笔所批的路引……”
“混账东西——!”
乔巍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西溅!
“找!给老子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回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给我儿——陪葬!!”
乔筏连滚爬地领命而去。
待厅堂内只剩下王太医一人。
王太医趋近乔巍身边,将声音压至仅两人可闻的耳语。
“相爷息怒……小人斗胆一言,此等祸根之始,不在公子贪服,不在傩戏迷惑,不在二公子失察……实乃……酿成这惨祸的源头,就在那‘甜药铺子’啊!”
乔巍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如同噬人的猛兽:“……说。”
王太医语气越发痛心疾首。
“相爷!太医署为贵人用药,无不是千斟万酌,讲究君臣佐使,相生相克,务必中和药性,绝不敢留下如此致命破绽!稍有副作用,亦会配以辅药调和!可苏臻昭这‘宁心玉露’”
“……哼哼,药方独一份,霸道异常,需常年不断,一日离药便如坠阿鼻地狱!此等毒物,若非存心不良、招摇撞骗之徒,怎敢随意制售?!这分明是图财害命的妖药啊!若非此物……大公子虽然迟钝些,总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呐!二公子也……唉……”
乔巍胸腔剧烈起伏。
乔巍猛地撑起身,“即刻备轿!本相要进宫!不仅要查封‘甜药铺子’,更要让苏臻昭人头落地!给我儿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