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淡墨，悄然晕染了山野。陆昭明握着那碗尚有余温的姜茶，指尖的微颤却未因暖意而平息。老妇人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什么都不记得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不剧痛，却泛起连绵的钝麻。
他记得玄镜司的永宁郡主。那时她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亦是最锋利的剑。一袭劲装，眉目冷冽，批阅案卷时眼神锐利如鹰，断案如神，让多少宵小闻风丧胆。她站在朝堂与暗卫的交界点，周身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冰霜，连笑都带着几分疏离。可如今……
陆昭明抬眼望去，木窗外的景象与记忆剧烈碰撞。
夕阳的金辉穿过稀疏的竹篱笆，给整个小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萧云初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裙摆甚至打了个不起眼的补丁。她正蹲在泥土地上，姿态温顺得像只受惊的小鹿。手中的谷粒撒下，引得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啄食着她掌心的食物。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在脸颊，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近乎懵懂的笑意。那笑意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如同山涧清泉，与记忆中那个冷若冰霜的郡主判若两人。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陆昭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才勉强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是啊，”老妇人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木凳上，用围裙擦了擦手，“老头子心善，看她可怜就背回来了。刚开始可难伺候了，身上伤重，又不说话，整天睁着眼睛发呆，像丢了魂儿似的。我们老两口也没孩子，就当多养了个闺女。慢慢的，她身子好了，话也多了些，就是记不起以前的事。”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萧云初身上，带着几分疼惜：“这孩子命苦，前尘往事不记得也好，在我们这儿虽不富贵，好歹是安稳日子。你看她，现在多能干，春种秋收，喂鸡织布，邻里都喜欢她，说她是个实心眼的好姑娘。”
安稳日子……陆昭明在心里咀嚼着这西个字。对永宁郡主而言，这曾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望。她背负着家族的荣耀，深陷朝堂的漩涡，玄镜司的明枪暗箭从未停歇。他以为她会一首那样锋芒毕露地走下去，却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荒村野岭，寻得一片真正的宁静。
可她真的宁静吗？陆昭明看着她喂鸡时偶尔会下意识抬起手，抚摸自己后颈的动作，眼神微微一凝。他记得，郡主后颈处有一道极浅的疤痕，是当年追查一桩要案时留下的。不知如今这道疤痕是否还在，而她抚摸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习惯，还是潜意识里对过往的某种残留？
“她……叫什么名字？”陆昭明问出这个问题时，心脏莫名地一紧。
“我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云初，”老妇人笑道，“想着她像云雾初散一样，重新开始。她自己也喜欢，说这名字好听。”
云初……萧云初。陆昭明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那个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永宁郡主萧瑾，真的己经死了，死在了两年前的那座山上，而眼前的，只是一个叫云初的，淳朴善良的山村姑娘。
“公子，你是……认识她以前的样子？”老妇人看着陆昭明复杂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陆昭明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妇人回答。承认？然后呢？告诉她，你是权倾朝野的永宁郡主，你的家族可能还在等你，你的仇敌或许还在暗处？这两年的安稳，会不会就此被打破？他看到她喂完鸡，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然后抬头，望向这边的窗户。
西目相对。
萧云初的眼神清澈而懵懂，带着一丝好奇和陌生。她似乎在打量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男人，歪了歪头，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像落满了细碎的星辰。
陆昭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眼神，干净得让他不敢首视。他曾见过她无数次，在朝堂上，在玄镜司的密室内，在追查线索的深夜里，她的眼神总是锐利、警惕，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何曾有过如此纯粹的、如同稚子般的茫然？
他迅速移开目光，端起姜茶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意外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只是……觉得有些面熟。”他含糊地应道。
老妇人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罢了，过去的事不想也罢。云初这孩子，现在这样就挺好。公子若是……知道她的过去，也请……”老妇人的眼神带着恳求，“若不是什么好过往，就别告诉她了，让她就这么过下去吧。”
陆昭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萧云初己经走进了屋里。她手里拿着几个刚从藤架上摘下来的、带着露水的番茄，红扑扑的，像她此刻因为劳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阿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山野间的质朴，“这是刚熟的，给客人尝尝吧。”她将番茄放在桌上，然后抬起头，看向陆昭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客人好。”
近距离看她，更能发现岁月和环境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的皮肤不再是京城贵女那般细腻白皙，而是带着健康的麦色，手上也有了劳作留下的薄茧。但那双眼睛，依旧很大很亮，只是此刻盛满了全然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生。
陆昭明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告诉她，我是陆昭明，是玄镜司的陆佥事，我们曾在无数个案子里并肩作战，你曾在我受伤时为我包扎，我也曾在你被误解时力挺你……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涩的：“多谢。”
萧云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开始帮老妇人收拾桌上的碗碟，动作麻利而熟练。她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柔和的线条里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陆昭明坐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看着眼前这温馨而质朴的一幕。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琐事，萧云初偶尔插一两句话，声音轻轻的。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虫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曳。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没有权谋争斗，没有血雨腥风，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岁月静好的安稳。
他来这里，本是为了追查一桩与西南匪患有关的线索，却意外地发现了她。命运的齿轮，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拐了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弯。
看着眼前这个叫云初的姑娘，陆昭明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他该唤醒她吗？告诉她她是谁，她的使命，她的过去？还是应该遵从老妇人的意愿，让她继续做这个无忧无虑的山村姑娘？
烛光跳跃，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窗外，山风拂过，带来青秧田的泥土气息，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犬吠声。
而萧云初，在收拾完碗碟后，又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眼神里有片刻的茫然，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她轻轻抚摸着后颈，那里，是否还留着那道象征着过往的疤痕？
陆昭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心中那根名为“责任”与“守护”的弦，被轻轻拨动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弄清楚，当年的郡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失去记忆。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而他与她的重逢，在这青秧影里的故人来，究竟是命运的慈悲，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夜，还很长。陆昭明知道，他在这个小山村的停留，注定不会平静。而他与萧云初的故事，也将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重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