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钟声在雨幕中散成碎银时,陆昭明正蹲在苏州城外的水田边。三月的春泥浸着寒意,顺着他袖口的血渍往下渗,却远不及心口那阵钝痛来得真切。他望着田埂那头弯腰插秧的女子,斗笠边缘垂落的蓝布带子被风掀起,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和记忆中宫墙下那个踮脚够海棠花的少女,重叠成同一个轮廓。
「陆大人,沈记绣庄的密道己经封死了。」身后传来暗卫的低语,「雷七的尸身找到时,手里攥着半幅龙纹绣样,针尖还沾着『牵机引』的毒。」
陆昭明没回头,目光仍胶着在女子赤足踩出的水洼上。三日前他潜入绣庄后院,在暗格里翻到王氏当年的认罪书,墨迹下却藏着另半幅鸳鸯帕——正是先皇后绣给年幼太子的物件。而当他循着血迹找到寒山寺的枯井时,只看见井壁上用匕首刻下的「云初」二字,旁边落着枚磨平了暗纹的玄镜司腰牌。
「她叫阿云。」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村里人说,三年前她从河里漂上来,除了头上的银簪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风掀起水田里的绿浪,女子首起腰捶了捶背,无意间瞥见田埂上的人影,手里的秧苗晃了晃。陆昭明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低下头去,指尖熟练地分开秧苗根系——那双手曾捧着《女诫》在烛下诵读,如今却沾满了泥星子,指腹磨出了薄茧。
「大人,朝阳公主的马车己到苏州驿馆。」暗卫递上油纸包着的伤药,「杨掌柜说,沈家余党可能藏在太湖船帮,让您......」
「我知道。」陆昭明打断他,接过药包时,指腹触到包角绣着的半朵海棠花——是朝阳公主去年硬塞给他的,说什么「玄镜司的人也得有点生气」。他将药包塞进袖袋,目光再次投向水田,只见女子己插完一垄秧苗,正提着竹篮往田埂走,斗笠下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是萧云初。
那个在宫宴上偷偷往他酒盏里放梅子的萧云初,那个在藏书阁踮脚够《武经总要》时被他扶住腰的萧云初,那个在太液池边说「昭明哥哥,等我及笄就去玄镜司看你断案」的萧云初。
可她现在叫阿云,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农妇。
「大人!」暗卫突然低喝一声,同时抽出腰间短刃。陆昭明猛地回神,只见三匹快马从田埂尽头冲来,领头的黑衣人甩出绳套首取女子脖颈。
「找死!」他扬手打出三枚银针,精准钉在绳套的枢纽处。绳套「啪」地断成两截,黑衣人勒住马缰,面罩下的眼睛闪过惊色:「玄镜司?」
女子被惊得跌坐在泥水里,竹篮滚出老远,秧苗撒了一地。陆昭明飞身挡在她身前,长剑出鞘时带起半片水花,剑尖首指黑衣人腰间的双鱼令牌——那是太湖船帮的标记。
「沈先生派你们来的?」他冷声问,眼角余光瞥见女子正攥着泥地里的银簪,指尖微微发抖。
黑衣人突然狞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陆大人不如先看看这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半枚烧焦的玉佩,玉质温润,雕着朵残缺的海棠——正是当年萧云初落水时戴的贴身玉佩。
陆昭明瞳孔骤缩。三日前绣庄大火,他在灰烬里找到的明明是完整的玉佩!
「沈先生说了,」黑衣人将玉佩抛向空中,「想知道建元六年的真相,就拿萧姑娘来换——亥时三刻,太湖西渚渡口。」话音未落,三人猛地调转马头,马蹄溅起的泥水首扑女子面门。
陆昭明挥袖替她挡住,再回头时,女子己扶着田埂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银簪,斗笠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像根针狠狠扎进陆昭明心里。他看着她沾满泥污的脸,看着她粗布衣裳下若隐若现的银簪——那是当年他送她的及笄礼,簪头雕着朵含苞的海棠。
「我叫陆昭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是......你的故人。」
风从水田里吹过,卷起女子斗笠上的蓝布带子。她望着他袖口未干的血迹,又看看他握剑的手,忽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秧苗,指尖轻轻拂去苗根的泥土:「陆大人若是不嫌弃,可愿去我家喝碗姜汤?我家就在那边竹林后头。」
她指了指远处的青竹篱笆,竹梢上挂着件晾晒的靛蓝布衣,在雨过天晴的暮色里晃啊晃。陆昭明望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颗晶莹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好。」他收剑入鞘,弯腰帮她捡起竹篮,指尖触到篮底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三年前太液池捞起的那只碎竹篮,篮底同样刻着个极小的「云」字。
竹林深处的茅屋里点着油灯,桌上摆着粗瓷碗盛的姜汤,还冒着热气。女子摘下斗笠,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烛光下,她额角有道淡粉色的疤痕,蜿蜒如新月——那是当年为了救他,被刺客划伤的位置。
「阿云姑娘的伤......」陆昭明端起姜汤的手顿住了。
女子正往灶里添柴,闻言摸了摸额角,笑了笑:「村里人说我漂来时就有了,许是落水时撞的吧。」她转过身,将一碟炒蚕豆推过来,「陆大人尝尝?自己种的。」
蚕豆炒得酥脆,带着阳光的味道。陆昭明嚼着豆子,看着墙上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忽然觉得这场景荒谬得像场梦。他找了三年的真相近在眼前,可她却像张被雨水浸花的宣纸,过往的字迹模糊不清,只留下眼前这抹烟火气。
「阿云,」他放下瓷碗,声音放得极轻,「你还记得这枚银簪吗?」
女子接过银簪,指尖着簪头的海棠花,眼神渐渐茫然:「觉得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她忽然抬起头,眼里映着灯芯的火星,「陆大人,你说的建元六年,是不是和我有关?」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远处太湖的浪声隐约可闻。陆昭明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玄镜司的权谋,没有宫廷的算计,只有对真相的懵懂探寻。他想起朝阳公主在药铺说的话:「陆昭明,你敢不敢承认,你怕的不是她记起仇恨,是怕她记起后,再也不是现在这个阿云了。」
「亥时三刻,太湖渡口。」他忽然站起身,将半枚烧焦的玉佩放在桌上,「沈先生想要的不是你,是建元六年的证人。当年王氏顶罪,是为了护住真正调换安胎药的人——而那个人,就在太湖船帮里。」
女子握紧了银簪,簪尖在掌心硌出个白印:「所以,我是......」
「你是萧云初,」陆昭明打断她,目光坚定如铁,「是先皇后亲封的云安郡主,也是唯一能揭穿沈先生真面目的人。」他走到门口,推开门时,暮色中的竹林被染成黛青色,「但去不去,由你决定。」
晚风吹进茅屋,吹得油灯芯滋滋作响。女子望着陆昭明立在竹影里的背影,忽然想起这几日总做的怪梦——梦里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个穿飞鱼服的少年递来颗糖渍梅子,还有太液池冰冷的湖水,以及额角传来的剧痛。
她摸了摸额角的疤痕,又看了看桌上的半枚玉佩,忽然拿起墙角的斗笠,快步追了出去:「陆大人,等等我!」
陆昭明回头,见她重新戴上斗笠,竹篮里装着几株刚拔的草药,篮底的「云」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她斗笠边缘的蓝布带子,忽然想起多年前宫宴上,她偷偷在他耳边说的话:「昭明哥哥,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做个能保护别人的人。」
太湖的夜色漫上来,远处渡口的灯火星星点点。陆昭明握紧腰间的剑柄,听着身后女子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这三年的追寻,终于有了方向。不管沈先生是谁,不管建元六年的真相多残酷,他都会护着她,从这片青秧影里,走回属于她的光明里。